二〇一二年，交友App Tinder首創「滑動」（Swipe）功能，只消動動手指左右滑動，愛情彷彿就會從天而降。滑動配對旋即風行，更成為後來一系列交友App的標誌性特點。這類線上配對當年被外界視為革命性發明，將會徹底改變以往相親、朋友熟人介紹等傳統交友模式。
然而十多年過去，根據《金融時報》報道，全球前三大交友軟件Tinder、Badoo和Bumble的用戶數量都在減少，其中Tinder的付費用戶數量連續八季下滑。其母公司Match Group的市值縮水至82.4億美元，僅為三年前的五分之一。
當你以為動動手指就能輕鬆找到真愛時，殘酷的遊戲才正要開始：重複配對卻難覓深度連結，線上線下外貌及個性相去甚遠，每天暢聊卻突然失去聯絡；更別提很多銷售、詐騙和「約炮」（指僅追求性關係）賬號混跡其中，愈來愈多人在虛擬世界的配對遊戲感到迷失和倦怠。同時間，Statista二○二三年的調查顯示，與千禧世代相比，Z世代對線上配對的興趣減低，他們反而更傾向在現實世界結識對象。香港近年亦湧現各類線下交友平台，滿足年輕人面對面交友需要。
今年情人節，來聽聽在主流異性戀情愛世界之中，那些對交友App厭倦的年輕人心聲，他們為何更想重返線下，在現實世界裏好好認識一個人？
線上輕鬆配對 線下鮮有約會
打開交友App，動動手指左滑、右滑，數秒就有一個成功配對，當你以為愛情近在眼前，但開展對話和見面，並非如想像中輕易。「很多時候你很期待，明明傳了訊息給十個八個，但一個都沒有回應。」Daniel（化名）沮喪地說。
Daniel今年三十多歲，從事金融科技業，由於身邊同事多數是男性，難以結識伴侶，所以嘗試用交友App。根據Rakuten Insight在二○二四年的調查，香港三大最受歡迎的交友App分別是Tinder、Coffee Meets Bagel和Goodnight。Daniel也有用過幾個主流的App，不過，他常面臨已讀不回的相似境況。
至於不獲回覆的原因，他也只能靠猜測：「撇除假賬號，可能那個女生有太多人approach，選擇太多，結果選不中我。也有可能她只是出於好奇而配對，聊兩句後覺得不合適就不回了。」
有的對象即使聊了一周甚至一個月，也未必願意出來見面，讓Daniel感到疲憊。更何況，交友App上充斥銷售甚至詐騙，更需要花心神辨別。他曾在交友App約到一位女生吃飯，本來滿懷期待，但飯後卻被對方推銷保險。
Daniel使用的交友App需提供照片和個人簡介，但仍不時遇上另有目的的用家。匿名性更強的交友App用戶，則更加真假莫辨。今年十九歲的Jacky使用的交友App叫做Goodnight，只需填寫一個簡單的暱稱即可參與配對，成功後可與對方打電話聊七分鐘；如果雙方有意願，可以繼續通話或文字聯絡。「有時候很悶，就上去找個人Call一下。那些聊完天就收線，約出來的機會不大。畢竟你不知道她長甚麼樣，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即使有心交換其他聯絡方式或互發照片，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Jacky說。
今年二十八歲的William也有同感，他兩年前在朋友推薦下使用Heymandi，但一周後便卸載。這個軟件跟Goodnight類似，只需填寫暱稱便可開始配對，不過只能進行文字對話。「當時印象很差，上面有很多美容銷售、詐騙、賣保險，或者是一些『人地』（本身有伴侶）啊，找SP（性伴侶）啊那種，都不符合我（真心交往）的要求。」William說。他認為，很多交友App都存在類似現象，而且他不喜歡線上配對的模式。「那個配對系統好像超級市場的貨架一樣，你按照自己的要求去挑選別人，或是介紹自己讓別人挑選，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在現實世界裏，有多些情感交流。」William說。
美圖「照騙」、虛假資料 線上線下落差大
瀏覽數百個個人資料，剔除各類銷售、詐騙、「約炮」後，終於找到一些聊得來的人，已經耗費大量時間精力。不過就算在網上聊得不錯，到了成功約到見面，也會有落差。
今年三十一歲的Greta是影視編劇，她從二○二二年開始使用交友App。她遇過有的在網上聲稱自己身高一米七八，但見面卻只有一米七，甚至樣貌跟照片相差甚遠；有的網上聊天時條理清晰，但見面後「會sell自己的優點是不打女人」，令人哭笑不得。
「你在App上很難真正了解一個人，網上資料有很多吹水成分，跟現實差距很大。」Greta說。她最初不急於見面，傾向先在網上聊幾個星期才約見，但現在一旦配對成功，通常一周後就會約出來吃飯或看電影。不過過快見面也會帶來問題。有些人聊天不算深入，見面後才發現三觀和生活方式差異巨大，「所以很多出來見過一次面，就沒有然後了。」Greta說。
William也有遇過「照騙」和線上線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不過他認為，這種心理落差除了因對方故意掩飾，也有可能是自己造成。「在網上聊天久了，自然對對方產生好感，你可能會給她加上濾鏡，認為她是我喜歡的類型，但見面後才發現現實並非如此。」William說。
對象突然斷聯 難覓深度連結
即使見過幾面感覺不錯，但是對象一樣可以如煙地消失。英文一詞「ghosting」，形容忽然斷去聯繫，是不少交友App用家也遇過的經驗。
今年二十歲的大專生Crystal（化名）在疫情期間感到無聊，於是開始使用Heymandi。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同齡男生，Crystal喜歡小眾音樂和玩樂器，這位男生也有相似愛好。兩人聊得很投緣，一周後交換電話，從交友App轉到Telegram聊天，幾乎每天都會聊音樂，談日常。他們也見過幾次面，一起看海、去遊戲機舖玩，Crystal甚至專程去男生的學校看他的樂隊演出。
過了兩、三個月，Crystal愈來愈喜歡這位男生，便鼓起勇氣表白，但對方卻不再回覆。「他不回覆之前，有時也會『已讀不回』我，所以我也覺得無謂再煩着別人，自然就斷了聯繫。」Crystal失望地說。
曾經每天聊天的人，突然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讓Crystal感到心痛。為了忘記對方，她又在交友App尋找新的對象，但這又意味着重頭開始認識一個人，經歷重複的自我介紹和大量流於淺層的閒聊。「我不想再陷入這個循環，覺得很累。」Crystal無奈地說。
很多人像Crystal一樣，對交友App感到筋疲力盡。根據《福布斯健康》與One Poll在二○二四年的調查，79%的Z世代（一九九七至二○一二年出生）和80%的千禧世代（一九八一至一九九六年出生）表示，他們對約會軟件感到倦怠（Dating App Burnout）。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是無法建立良好連結（40%），其次是遭遇斷聯或欺騙後的失望（35%）、感覺被拒絕（27%）、重複對話（24%）等等。除此之外，18%的受訪者還經歷某種程度的虐待、種族主義或性別歧視。
選擇多只是假象 不斷篩選後無人留下
交友App並沒有如人們想像般充滿夢幻泡泡，受訪者們都認為，要從中認識到值得交往的對象，需跨過重重難關，令人心累。「其實最主要都是因為大家都有太多選擇。」Greta說。
她認為，無論男女，在交友App上配對成功都很容易，可能同時擁有五到十個甚至更多選擇。「因為你隨時都可以左滑（表示不喜歡），你一有甚麼不滿意就可以next，這樣雙方的容忍度和耐性其實是極低。」Greta分享，她曾跟一位男生相約看電影，還是自己提前買好票，但對方當天一直推託工作繁忙，臨時爽約，之後Greta再沒跟對方聯絡。
「首先是最表層的約會禮儀，如果對方大遲到或者在金錢上斤斤計較，已經篩走了一浸。到了真的聊天，覺得大家性格都不是太合拍，但又不想磨合，再篩走了一浸。到最核心，真的想認真發展，但察覺對方似乎沒有同樣意思，到最後可能就沒有任何人留下。」Greta說。
當今世代，親密關係的形式比以往更加多元，然而，許多男女依然渴望找到那位獨特而專屬的伴侶，攜手共度餘生，Greta也是其中之一。「交友App只是給了人一個假象，你以為擴大了選擇，就會更容易找到你的Mr. Right，但事實並非如此。它其實只是一個工具，讓你很快速地認識到一個新的人，但互相了解和磨合依然是一個很困難的過程。」
雖然Greta的約會經歷頗為波折，但通過交友App成功結識另一半也並非是遙遠的愛情神話，她有中學同學從交友App認識到男朋友，兩人如今已經步入婚姻殿堂，幾乎每位受訪者身邊都有朋友通過交友App成功脫單，但過程並不簡單。今年二十八歲的Winnie告訴記者，她的朋友花費兩、三個月，配對近千個才遇到現任男友。
疫後年輕人更熱衷線下交友
愈來愈多人對交友App感到厭倦，更希望在現實生活中認識他人。Statista二○二三年的調查顯示，與千禧世代相比，Z世代對線上配對的興趣較低，他們更傾向在現實世界結識對象。英國通訊監管機構Ofcom在二○二四年的調查報告也得出類似結論。亞利桑那州立大學關係與技術實驗室主任Liesel Sharabi對《金融時報》表示：「因為Z世代從未生活在一個沒有線上配對的世界裏，所以他們對於傳統的約會方式有很多懷舊情結。」
記者觸及的受訪者中，也有類似感受。今年二十歲的Crystal性格內向，平時偏好文字交流，但使用交友App一段時間後，她更渴望在現實中結識朋友。「雖然我好內向，但在現實生活可以面對面，更清楚對方的動作表情，覺得對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隔着屏幕，對方也不會突然消失。」
與此同時，近年坊間興起很多線下交友活動，活動平台「Step Out HK」便是其中之一。創辦人Alex表示，平台成立一年來，時常舉辦烘焙、行山、射箭、party room等多樣活動，吸引年輕人參加，目前已累積逾一千名會員，成功配對近三十對。「特別是疫情之後，我觀察到很多人都從線上轉到線下，想去結識另一半或者一起去玩，我覺得這個需求愈來愈大。」Alex說。
成立於二○二二年的「FD搭FD」同樣是線下交友活動平台，Instagram上擁有近一萬七千名追蹤者。創辦人Cherry認同疫情後人們更渴望在現實交友，儘管整體經濟環境不佳，但平台營業額持續上升，成立至今有四千五百多人參加過活動，促成約五、六十對情侶，當中有些已經結婚。
Alex認為，相比於交友App，線下活動的優勢在於「一見即真人」，消除了線上與線下的落差，也因有報名費門檻，減少了銷售、詐騙的可能性。Daniel參加過「Step Out HK」的活動，比起交友App，他更加喜歡從現實活動中認識人。「起碼你能見到真人。那個真的是女生來的，大概幾高幾瘦，做哪一行，住哪裏附近，都有一個基本概念。見面聊一小時，了解到的東西也比網上聊一星期要多。」Daniel說。
Cherry補充，線下活動不僅能直接見到真人，也會令雙方認識的過程更加自然。「譬如參加踩roller（滑輪）、舞會、或者密室逃脫等活動，一開始可以聊比較輕鬆的話題，認識由淺入深。但交友App往往令順序調轉。」Cherry說。
「因為一對一的相處空間太狹小了，你會不由自主地像面試一樣，考量他的背景、職業、言行舉止。這個過程中，很多東西變成了剔格仔。但有時候，緣份這種東西，不是有格仔可以剔的。」Cherry說。她感慨，在創辦平台、主持活動過程中認識很多新朋友，其中一位更成為她現在的男朋友。回過頭來看，Cherry發現，男友跟當初自己在交友App期望的條件也不完全一致：她更容易對I人產生好感，但男友的性格非常外向；她以往對保險從業員的印象負面，但男友就是做保險的。「原來很多我想要的條件，都不是我真正需要，要看兩人的性格和相處才是關鍵。」Cherry說。
交友App仍無法被替代？
隨着各類線下交友活動興起，似乎愈來愈多人放下手機，在現實生活尋找對象。但這是否意味着線下活動會超越甚至取代交友App？
即使Cherry身為線下交友平台創辦人，但亦對此有保留。「交友App的優勢在於沒有時間和地域限制。無論我們舉辦多少活動，夜深人靜感到寂寞時，他可能都會想打開電話，找個人聊天抒發情緒。而對於工作繁忙的人，無法在App長期在線，他就可以在周末參加活動。我覺得線下活動跟交友App是同時存在的，可以互補不足。」
Daniel雖然對交友App感到倦怠，現在更加傾向於現實交友，但他依然保留交友App的賬號。「不是說現在轉到線下，線上就不玩了，不是的，是看時間分配。它們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工具。」Daniel說。當他周末有空閒時間，又遇到感興趣的交友活動，他就去參加；但在忙碌的工作日，他則會利用搭車或下班的空檔看看App。
Crystal也仍然保留Heymandi賬號，「因為是匿名的，可以隨心說話。我有空會找人閒聊，有時有心事、煩惱，都會上去問問不同意見。」Jacky認為，在交友App找到認真發展對象是一件很難的事，但他仍在使用匿名性較強的Goodnight。「當家裏一個人都沒有，然後一個人煲劇煲到悶的時候，就想找個人一起聊天。最重要是，你自己在那一刻，有沒有解到悶，所以我也沒有特別在意對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Jacky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