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分鐘火車旅程,當然不能算遠,我還是拖了足足大半年,才終於起行到Moret sur Loing探K。初來巴黎那幾年,星期天常常和當時的男友郊遊,周邊的小城小鎮去過不少,主要是參觀名人故居,藝術家音樂家作家不一而足。此調不彈久矣,這天進到里昂車站,不由得想起老好日子,泰半因為旅伴是早就榮登前度寶座的同一個人,也因為深秋冷冽的空氣,永遠帶着一絲甜蜜的惆悵。
先一晚K電郵傳來路程指示,連火車時間表也查了,十一點四十九分的一班十二點三十四分抵達,午餐剛剛好,他說會帶小乖乖到站接我們,否則人生路不熟,地址恐怕難找。隔半小時一班車,我怕誤點令他枯候,提早去里昂車站,上上下下兜了一圈──上面是古色古香的百年老飯館,米芝蓮推介名落孫山,旅遊指南卻榜上有名,站在外面雖然也看得見漂亮的裝潢,我總喜歡推開厚重的玻璃木門,進到裏面借頭借路問東問西,讓貪婪的眼睛飽餐前朝美景。另外月台旁邊的大堂,也是值得瀏覽的古蹟,一列長長的壁畫描了法國各地名勝,像放大了幾十倍的二十世紀初觀光明信片,從前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裝飾,不會駐足仰望的,如今物以稀為貴,說不定幾時改建便灰飛煙滅,儼然歷史文獻了。
火車準時開出。星期四中午,乘客居然相當多,不過第一站Melun就下了一大批,沿途還算清靜。景色越來越美,隨身攜帶的口袋書根本沒有打開,目不轉睛遙望窗外掠過的山光水色。難怪楓丹白露一帶曾經聚集畫家,孕育了巴比松畫派,飛馳而過著名的石頭看不見,黃葉上跳舞的陽光經車速渲染,有如高科技快格攝影,色彩一抹一抹玲瓏剔透,更似印象派掛在美術館的印象。於是順口問:「盧安河畔的小城有沒有出過印象派藝術家?」前度退休前任職羅浮宮,最愛誇耀這方面的知識,沾沾自喜滔滔不絕聽多了簡直令人生厭,這回想了一想無言以對,我驚訝之餘浮起微微扭曲的滿足感。
答案在地主帶領巡城時揭曉。艾弗烈薛斯里在大教堂附近有間畫室,是他最後一個居所,黃昏近晚路過,挨前才看得清楚牆上的紀念牌。他父親是英國人,雖然生長法國,一直是大不列顛國民,晚年企圖申請入籍被拒,諷刺地也算客死異鄉。毫不起眼的生平細節,掉在我眼中有啼笑皆非的共鳴:長期遊客一當當了二十餘載,大前年有一次經芬蘭海關轉機飛東京,被疑心重的移民官留難,才乖乖去拿永久居留證,同一條船上的申請者個個朝氣勃勃,最多不超過三十歲,蹉跎到夕陽西照才急起直追的絕無僅有。薛斯里先生還可以大條道理把一切歸咎「藝術家脾氣」,自詡實惠的稿匠怎會糊裏糊塗得過且過幾近四份一世紀,唯一解釋是意識缺乏落葉歸根概念,精神上是個貪圖安逸可是不願付出代價的遊牧民族。
捨棄大城市繁華移居鄉鎮,理由因人而異,局外人不便置啄,然而誰也不若K的原因冠冕堂皇:家裏添了下一代,郊區空氣清新空間廣闊,對小朋友身心俱佳。我住的名副其實是窮巷,只有街頭沒有街尾,放假時街坊小孩會把這一截當作臨時足球場,追來逐往玩得非常盡興,教人浪漫聯想翩翩,一廂情願替都會童年塗上美麗色彩。然而在盧安河邊走一趟,我不得不承認新任爸爸的抉擇十分明智,和大自然一比,連最雅麗的印象派風景畫也黯然失色,畫布上的光只有亮度沒有溫度。
翌日天陰下雨,似乎邁進初冬了。摩利半日遊,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個明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