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遷到城巿的北部之後,我習慣每隔數天,就會到家附近的一所花店,挑選花束養在水裏,因為家裏白色的牆壁需要顏色。店子名叫「花兒店」,由一對長者夫婦經營。老闆娘大概真心惜花愛花,店子裏有不少珍稀的品種,除了一般的菊花玫瑰和牡丹,時有日本麂香和翠珠,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某天,店子的玻璃門貼出告別信,店子將在月底關門,因為他們要退休了。我想起依賴了好幾年的中醫,將在六月移居外地。在同一天,收到某出版社負責人的電郵,他說將會把出版社收掉,和家人返回美國的家。
如果生活是一串項鏈,上面有許多珠子,都是離別的形狀。我在想,道別是一件怎樣的事。
為母親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到一家石廠,訂製一塊墓碑。墓碑的位置很小,行文和資料,早已有固定的格式。那是人失去了身體之後,唯一存留在世間的臉。那上面只有籍貫、父親或夫家的姓氏、自己的名字、生卒年月日和照片。她的籍貫是一個我從未踏足的地方,她使用父親的姓氏和自己的名字,那出生日期是假的。照片則源用了幾年前,她和姐姐到新加坡找我,我們在咖啡室休息時,我隨手拍下的那一張。她笑得自在。
道別的過程,非常漫長。石廠工人跟我們相約在燠熱的早上,在墳場的骨灰龕,屬於外婆骨灰的位置前等候,讓他們把母親的骨灰和新做的石碑安放。
他們先把存放在骨灰龕裏已三十多年的骨灰罈取出來。那是一個灰綠色的瓷罐,上面刻着金色的字。我把濕紙巾在上面拖了又拖,拖出一團厚厚的灰黑塵埃。母親的骨灰罈是桔梗花的粉黃色,冬天出生的人需要溫暖。他們把兩個罈子,一前一後地放進那格子之後,要我們轉過身去。「我要把灰位封起來了,你們不要看。」工人說。
於是,我們只好閱讀另一堵牆壁的灰位,那些整齊排列,如大廈窗子般的墓碑。有一名青年,比我年長一歲,在十年前逝去了;有一個嬰兒,雙目緊閉着,在世上的日子,是八天;有一名美貌的少婦,墓碑上只有自己的名字,名字之後是「愛妻之墓」,立碑的人,沒有按照傳統強行把自己的姓氏冠在她頭上,只給她留下愛。不少窗子只有立碑的年份,那是因為生卒年不詳。有些窗子沒有照片。
工人離去後,我們在母親和外婆的灰位前佇立了一會。我記得,新加坡的咖啡室,以大量乾花和木家具佈置。那一年,領着母親和姐姐走進去,坐下來吃蛋糕,又用手機拍下她們的照片時,我並沒有想到,那將會是母親永遠留在世間的模樣。
從店裏買回家的花,放了約一星期,便會一個花朵接着另一個花朵,依次凋榭,直至全束枯萎。有時,為了令未開的花蕾,有盛放的機會,便要把同一枝上已無力地低垂的花冠剪去,為含苞的生命保留更多養份。我總是不喜歡看見花榭和花落。但如果一株植物永遠不枯,新來者就沒法得到生命。
我們對母親說,重陽節再來。骨灰龕面海,即使在炎夏,還是有颯颯涼風吹進去。那是個適合居住的地方。
道別是一輩子的事。那意味着,將要在下一次道別時,回憶上一次道別。生命裏有一個房間,貯存着各種已經風乾了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