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的金馬獎有一個小風波。尼泊爾電影《小婦人尋夫記》(Shambhala,台譯《香巴拉》)入圍了最佳攝影和最佳造型設計,原來金馬獎規章「華人地區所使用之主要語言或方言,但不包括配音」皆可報名金馬獎,而《小婦人尋夫記》以藏語為主,符合資格。除了西藏高原,藏語也是尼泊爾靠攏喜瑪拉雅山脈一帶,山民所述說的語言。電影裏的人說着陌生的語言,生活在仍然持守傳統的高原,小婦人為了自證清白,走遍羣山尋夫解釋。一部發生在喜瑪拉雅山脈的電影,沒有採用CG,硬橋硬馬於當地拍攝,躋身尼泊爾歷史上製片成本最高(逾一百萬美元,即逾七百八十萬港元)的電影。尼泊爾導演Min Bahadur Bham遂解釋,一小瓶可樂在遙遠山區便索價五美元(約三十九港元),然後打趣道,他的電影成本放在香港電影裏應該就不算貴吧?
註:電影在亞洲電影大獎2025亦入圍最佳攝影及最佳造型設計,頒獎典禮將於稍後的3月16號假戲曲中心舉行

尼泊爾導演 Min Bahadur Bham 在靠攏喜馬拉雅山脈的地區成長,大學本科主修電影和文學,並為佛學及政治學碩士。首部劇情長片《小兄弟尋雞記》(The Black Hen,2015)代表尼泊爾出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新作《小婦人尋夫記》(2024)入選第七十四屆柏林影展主競賽單元,有份競逐金熊獎。
樂土在哪裏?最先出現在夢裏
香港跟尼泊爾時差兩小時十五分鐘,在香港訪問時尼泊爾還是一大清早。遠道而來的Min捧着一杯冰咖啡,帶點睡眼惺忪走過來,不過聊起電影便越發精神,看來奏效的不是咖啡,而是電影。他的外形粗獷,嗓子卻意外地微弱而沙啞,整個人就似介乎傳統與現代之間。人如是,電影如是,用着現代攝影機拍攝喜瑪拉雅山脈的傳統社會。
《小婦人尋夫記》是首部入選柏林影展主競賽單元、爭奪金熊獎的尼泊爾電影,述說藏人仍然秉持一妻多夫制,Pema嫁給Tashi,也等同嫁給Tashi的兩個弟弟。一家四口本來生活融洽,但有天Tashi隨商隊外出卻再沒回家,疑似相信了Pema外遇的謠言,於是Pema踏上一段尋夫自證的旅程。記者觀影後深感,電影核心其實並非探究一妻多夫制,而是顯示這種人際間的閒言閒語,無論在現代社會或傳統架構都一直存在;而放在傳統框架中,更形無處可逃。

香港譯名《小婦人尋夫記》襲自Min上一部劇情長片《小兄弟尋雞記》(The Black Hen,二○一五年),原名Shambhala則指涉藏傳佛教的理想聖土,如同大家熟悉的香格里拉。樂土到底在哪裏?它最先出現在導演Min的夢裏。
他十二歲的時候,夢到自己前世是一個僧人,然後寫成一首關於輪迴、前世的詩,上到高中就寫成一個短故事。「我一直在想也許這是我的幻覺或想像,或者這真的是事實?所以我想去這個村莊驗證。我有空而且有錢,便去了那裏旅行,當我到達那裏,我立即發現它和我夢裏的地方一模一樣。我發現村子裏遇到的人就像我前世的親戚。我立即就想,好吧,這會是我的新電影,然後我開始寫劇本。」
傳統文化是說故事手段
他開始寫劇本的時候,裏面都是男性角色,「不知何故,我意識到我不僅作為一名電影人,也是一個人、一個藝術家,我發現每個人內心都有一種女性能量。所以我認為這個角色是女性的話會更有趣,並且跟故事更相關。」女主角Pema面對的一妻多夫制傳統,正正來自Min成長的地區,也是他看到一些朋友受傳統影響的經歷。
因為朋友的哥哥結婚,Min的朋友不得不接受兄嫂也是自己的妻子,「從那時起這個傳統對我來說非常獨特。後來我長大了,開始拍電影,作為一名編劇、一名電影人,我覺得這種人類情感、這種關係,對於故事來說真的很有趣。」Pema的覓夫之旅並非孤身一人,丈夫的僧侶弟弟Karma亦有隨行尋兄,不過Karma也是Pema的丈夫之一。旅途中Pema和Karma相互轉變,「男人開始學習和過着受女人啟發的生活,代表現代主義的生活,也就是你我所過的正常生活。」

但原來Min開始自己的電影生涯時,他發現沒有來自自身地區和社區的故事想說。「不知怎的,在內心深處,我感覺必須從我自己的角度、家庭、在這個地區的經歷,來講述我自己的故事,但這不意味我不會在其他地方拍電影。」後來他所經歷的傳統文化,變成他說這個故事的手段。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但根源在於我們的文化和宗教,這就是每個人都有不同心理和生活信仰體系的原因……對我來說,這是非常有趣的工具元素,它們總是與故事、信仰體系以及一切事物相互連結。所以我感覺這是一種文化現象,例如如果你在大城市拍攝電影,你的故事可能不會有那麼多文化差異;當你在村子裏、在山裏,在這種地方拍電影的時候,大多數人就受到其文化、傳統、習俗、語言等引導、啟發和束縛。」

我在喜馬拉雅山拍電影的日子
對Min來說,山脈是他的電影角色之一。外國人和從海邊而來的尼泊爾人著迷於喜馬拉雅山脈的美麗,然而在那裏生活的人不止看到風景,「這些山阻擋了我們所愛的人,這些是奪走我們生命的山,這很痛苦。」故此他希望攝影機呈現出山上生活的現實,「我真的不想把它拍成國家地理頻道之類的。」
在那裏生活難,在那裏拍電影亦難。Min刻意以小劇組形式拍攝,一個成員同時服務多個崗位,許多劇組成員也來自該地區,「否則在睡眠、食物和工作方面都會更加困難。」有些演員和劇組成員來自尼泊爾其他城市,甚至其他國家,他們在海拔至少四千二百米的地方拍攝,高海拔先不說談戀愛,單是呼吸已成問題。電影前期製作期間,有劇組成員出現高山症,不得不找來救援直升機。待正式拍攝,Min憶述有演員一到達現場便無法正常呼吸,原來血氧含量水平已經降至六十五巴仙以下,有機會一命嗚呼。
山上溫差大、風大乾燥,沒有電力、網絡、電話,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廁所。「當然我考慮過,因為是我選擇在這個地方拍攝電影。但不止是我,我覺得大多數演員和劇組成員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每天晚上,劇組內的十多人都會睡在同一個帳篷,聚在一起產生更多熱量。山上天氣同樣難以預測,「兩分鐘內天氣就會發生巨大變化,本來像現在天氣晴朗,但兩分鐘內就會下雪,還有強風。」
尼泊爾史上最貴電影
即使以小劇組形式拍攝,《小婦人尋夫記》製片成本逾一百萬美元(逾約七百八十萬港元),仍然是尼泊爾史上最貴的電影。Min表示,尼泊爾的劇情長片平均預算約為二十萬美元(約一百五十六萬港元),高達五倍的製作成本便用於山上高昂物價以及物流費用。
山上的物價比香港還要高。Min說一小瓶可樂或任何飲料索價五美元(約三十九港元),一公斤薯仔就要十美元(約七十八港元),全因物品都由城裏的店家帶過來,足足九日才會抵達拍攝的村莊。大部分拍攝成本都用於物流,每天大概只工作四至五小時,但需要搬運大量燃料、拍攝設備和個人行裝,聘用大量搬運工、氂牛、驢和馬。「我記得拍攝之前,我們有將近六千至七千公升的燃料。你可以想像,這需要大約一百頭氂牛、驢或馬來運送,而搬運工則超過一百名搬運工,這實際上是一個大團隊。」
本土故事 國際製作
尼泊爾史上最貴的電影,由尼泊爾、法國、挪威、香港、台灣、土耳其、美國和卡塔爾聯合製作。Min指出,尼泊爾電影主要依賴本地私人投資,但是愈來愈多年輕尼泊爾電影人尋求國際資金。「如果你很容易從自己的國家找到私人投資,那總是好的,你不需要等待數年才能獲得資金。但如果你想透過融資,那也是可以的,因為當你有電影資金時,這不僅僅是為了獲得資金,還讓你有機會跟國際合作,可能會有國際團隊加入。」
他不諱言尼泊爾仍未有合適的錄音室,「透過資助,你可以去另一個國家,以獲得最好的聲音品質和混音品質。」《小婦人尋夫記》的後製團隊便有兩個華語電影界熟悉的名字:杜篤之(台灣資深電影錄音師)和廖慶松(台灣資深剪接師)。Min經台灣聯合製片,成功爭取杜篤之擔崗電影的聲音設計;香港聯合製片則轉介廖慶松擔任這部電影的剪接師之一。「獲得資金確實很重要,因為它可以創造更多價值,為你的電影計劃增加更多價值。它引起了轟動,無論在國際還是在當地,它都是與眾不同的,它不僅僅與金錢有關,它與製作有關,跟電影節間接相關。從更大的角度來看,可能會為你的電影計劃帶來更多的知名度,而不只是當地(尼泊爾)的電影業。」
不為錢低頭 只拍自己的電影
Min亦如是說:「有時候金錢可以讓電影變成可能,但有時候我相信金錢會讓電影變得更難。」他認為現時年輕電影人不單製作電影,亦可製作電視廣告、電視劇和網劇來賺錢,反而形成舒適圈,「想像一下如果沒有選擇,那你就必須這麼做(拍電影)。對我來說,身為藝術家,舒適圈總是會扼殺你的創造力、動力和活力。」
年輕電影人擁有更多製作渠道,擁有比從前更出色的拍攝技術和視覺特效,甚至乎是AI,但他認為當下電影還是及不上過去。「沒有冒犯的意思,坦白說,我看過來自東南亞的上千部電影,有來自香港、台灣、新加坡、越南、馬來西亞和其他國家,你能想像二十年前這個地區推出了許多精采的電影嗎?你可以看到香港、台灣、新加坡所發生的事,當然還有一些好電影,但與那個時代相比,像王家衛、侯孝賢、楊德昌這樣的大師,甚至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大師,他們製作的偉大電影比現在多得很。」
Min說得出又的確做得到,自他踏入電影界以來,他從不拍音樂影片、電視廣告,從不拍電視劇、網劇,從不做其他事來謀生,「無論如何,我都想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沒有錢過活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同時他只拍自己的電影,不為其他導演當助理,或者為其他電影計劃工作,他可以從其他電影人獲得靈感,但不希望從他們身上得到製作電影的「當然」,「這就是我有時很痛苦的原因。當我拍攝我的第一部短片時,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表達動作,我真的甚麼都不知道。」
「真正重要的是,我是否真正提升了自己的內在成長?在每個電影計劃的過程中,這對我非常重要。我的成長、內在成長在哪裏?我不僅作為電影人,更是作為一個人,這就是我的原則。我從不擔心錢,我從來不會為了錢而拍電影,從我第一部長片開始。對年輕電影人來說,首次拍攝電影很難籌到資金,不知何故它就發生了。」
《小婦人尋夫記》是首部競逐金熊獎的尼泊爾電影,Min認為成績能夠啟發尼泊爾年輕電影人,他們會更有動力拍電影,因為尼泊爾電影在國際上也能走到這一步。他提到,世界電影在亞洲的焦點總在改變,黑澤明的時代是在日本,後來轉移韓國,之後到了伊朗,慢慢又回到韓國,「現在這股勢頭慢慢湧去越南,記住我的話,下一個地方是尼泊爾。」
Min已開始籌備下一部電影,他一直夢想跟梁朝偉合作,只是製片還未跟梁朝偉洽談。新電影初步講述一個希望取得成功的電影人,這個角色將會走訪多個地方,只為了他的事業和抱負。乍聽起來似曾相識,不正是他自身的故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