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愛好者發掘城市荒野之美 絕處逢生野草可強韌也可美麗 當觀賞植物常被丟棄 倡「自發地境」讓野草成城市景觀:環境多惡,只要有一條罅隙都會生到出來
一道未必有人留意的城市風景——屯門公路的隔音屏障上種了一批觀賞植物,只是隔一陣子,那批植物已大多枯萎,倒換成另一批規劃以外的綠在原地長得茂盛。它們生命力強,能適應貧瘠艱難的市區環境,不少更是原生植物,不過後來便被清除了,承辦商再次種植觀賞植物。
類似的事,在城市其實屢見不鮮,甚至重複循環。這些自發生長的綠色生命,通常不被理解成景觀的一部分,而是有礙風景之物,人類通常叫它們雜草。不過同一景貌,「WEEDsilience」成員、植物研究者王曉欣(Ivy)和王顥霖(Homan)看到的卻是一批堅韌的鄰居、城市綠化的潛力替代物種,還有外國新興討論的「自發地境」。他們問,這些植物,是不是也可被接納為城市的一分子?
常言道「花草樹木」,惟相對於樹木的高壯、花的繽紛,草在城市人眼中,一直以來都比較模糊,甚至帶貶義。但這正是Ivy和Homan最想打破的印象。由二○二二年成立「WEEDsilience」開始,兩人一直到香港不同角落研究長出來的野草,辨識品種、觀察習性、拍攝留記錄、採集標本做收藏;同時做教育推廣的工作,曾拍片、擺展覽、帶工作坊和導賞團,用不同形式帶人認識野草。
與其說雜草,Ivy說:「我們也可以叫它們做野草、herbs(香草)、medicinal plants(藥用植物)。」Homan則隨手舉了幾例,常見於高速公路旁的白茅,即是竹蔗茅根水的芧根,市區路邊的薺草,即是餃子裏的薺菜,還有雞矢藤、白花蛇舌草都是常見中藥。
二○二四年七月,Homan和Ivy拍攝的十分鐘紀錄片《WEEDsilience:Exploring the Neglected Nature》奪得香港青年自然生態紀錄片拍攝比賽冠軍。影片既以微距攝影細看野草結構,又以縮時攝影捕捉多種野草開花的一幕,將植物還原其動態,讓人得以重新看見、欣賞它們。
路邊一棵草,原來大有內涵。
「打不死」之外 野草也會開花
Ivy曾任職中大標本館,近年多從事科學繪圖、標本採集和植物教育等工作。她也是《香港原生植物圖鑑》的繪者之一,以結合科學繪圖和植物藝術墨線圖的方式,詳細介紹了香港多種原生植物。
她從小喜歡植物,小時候在上水鄉郊居住,農田就是她的遊樂場。她還曾經按照外婆放在櫃裏的中草藥圖鑑採摘野草來吃。Ivy笑說:「沒死掉,應該算是有些慧根。」至於Homan是生態攝影師,讀環境科學出身,跟Ivy一樣曾在中大標本館工作。他閒時喜歡到處拍攝植物,心願是「集齊」香港的三千多種植物,現時他已拍了一半。兩人每次外出,背上總各有一個大背囊,內有相機、密實袋、剪鉗,方便隨時觀察或採集野草。他們也笑自己,一段看似甚麼都沒有的路,他們可以看很久。
Ivy指,他們本身像大多生態人一樣,都喜歡往郊野去,覺得城市沒甚麼值得細看。直至兩人在二○二二年遇上園景師龐宇靈(龐宇靈現為WEEDsilience成員之一),經他認識到「自發地境」(Spontaneous Landscape)以及「城市荒野」(Urban Wilderness)的概念,始發現城市夾縫間生機處處——馬路邊、建築物旁、行人路的石磚之間,總有幾株破地而出的野草;水泥牆、天橋墩上,不時爬滿自由瘋長的攀緩植物;馬路中央,被定期剪至齊整四方形的草叢中間,總有一條條突破框限的野草。甚至貧瘠如路邊一堆被棄置的建築沙石廢料,也是野草的土壤。至於鄉村路邊、山邊,就更是野草的怒長之地。
對兩人來說,野草就是「韌性」(resilience)的代表,打不死。其養分,有時不過是跌下來的枯葉、周遭的灰塵和污染物,卻能逐漸增加土壤有機質。所以野草大多屬先鋒植物。Homan說:「即使環境再惡劣,其實只要有少少光透到落去,有一條罅隙,都會生到出來。」這也是「WEEDsilience」名字的來源,將「Weed」(雜草)和「Resilience」組合成新詞。
野草除了驚人的生存能耐,也有美麗一面。兩人所拍的野草紀錄片迴響不俗,不少朋友看後都對他們說,原來草會開花。Ivy笑着說,待在生態領域太久,她有時也會為他人的驚訝而驚訝。Homan則解說:「我們平日說草,通常是指禾本科、莎草科植物。它們開花時比較隱蔽、不顯眼,或者花期很短,只一日或幾小時,所以可能就算經過都不會留意到它們開花。」但他換個簡單的解釋:「草也需要繁殖呀,所以都會開花結果。」花草樹木,樹會開花,草也會開花。被子植物就會開花。
城市愛新鮮 植物頻葬堆填
但除了美態欣賞,兩人在野草身上看到的,還關乎整個城市的綠化想像。兩個生態人先由平日的城市觀察說起。
Ivy指,市區植物,由於常噴殺蟲藥,生態價值通常已經不高。而且香港節奏之快,還包括換植物的速度。Homan說:「不是說個別地區,基本上全香港的planter也有這情況,你會突然見到很多新的、開得新鮮的花,但可能兩星期後再去已經全數枯死。」
Homan以他工作地點附近,林錦公路某個迴旋處的園圃為例,他留意到,那裏每兩星期左右就會換一次花。Homan說:「之前還會見到植物是插在泥裏面的,最近卻直情見到是連盆放在那裏,很多個細盆一排排的放,他們連(把植物)插在泥都不做了。」Ivy補充,每逢節慶便以「地景」規模大量湧現的植物,如年桔、聖誕花,便是最明顯的即棄植物例子,但其實很多市區植物的命運也沒兩樣,部分的下場甚至是連泥土直送堆填區。
他們對這樣的綠化和資源運用方式,充滿了疑惑。Ivy還記得曾經跟某間大學的除草校工聊天,對方告訴她,一星期得除草兩次。她笑言:「你想像吓人類究竟用了多少時間來打草?是很多的人力資源。」
是以Ivy問道:「我們想要的綠化究竟是甚麼?是純粹要綠色?還是有生物多樣性,還是地理人常講的『生態系統服務』?」Homan則指,他理解管理者的出發點是令城市美觀,「但如果說可持續性,我們覺得這並不可持續。」
國際綠化潮流 荒野雜草成主角
Ivy指,「自發地境」在外地已不止停留在概念的階段了,也有國家在試行。她介紹說,德國走得較前,會研究如何在公園、天台推行「自發地境」,原因很實際,正是因為預算減少,得節流。哥倫比亞城二○一九年推出「路邊傳粉者計劃」(Roadside Pollinator Program),則是從生態修復的角度改革市區綠化,重視選種對自然的影響。
至於中國也在往這方向走。Ivy早前才發現,上海原來有個「城市荒野工作室」,二○一三年已成立,也是專門推動生態復修、自然為本的解決方案。深圳更於二○二四年,在鄰近米埔濕地的福田紅樹林生態公園建設了一個十六公頃的「第十九屆國際植物學大會紀念園」,Ivy笑稱為「雜草公園」,全個公園甚麼都不種,就只買多批泥土回來,讓植物自行生長,真正實驗自發地境。Ivy說:「市區綠化,以前可能說的是『平面綠化』,之後開始講『垂直綠化』,都很多失敗的,到現在再慢慢進步,我們開始講『自發地境』、『自然為本的解決方案』,一步一步回到一些較自然的設計,省水省力,大家都好。」
城市綠化的潛力替代物種
由這種管理模式回望野草,他們更看到野草的潛能、自發地境的價值。Ivy便指,他們也在努力理解園藝產業鏈的難處:「不只是想說『你們做得不好』,而是想知道,有沒有一些另類方案,是人類世界覺得ok,動物、植物也覺得開心的呢?」
「自發地境」是個新興的園景概念,指在沒有人為投入下,植物自己生長出來構成景觀,以區別於得投入資源打理的園藝植物。這概念最吸引兩人的地方,正是「讓大自然參與設計」。「畢竟植物在大自然裏就是自己生長出來的」,Ivy說。同時,她看見這概念能讓城市管理者受惠,能夠「do less」。
實際操作上,那既可以是預留一個地方,讓植物在泥上自己生長,為野草留一席位;也可以是選種一些適合當地、具一定觀賞價值的植物後,就只主力清除侵略性品種,如白花鬼針草,其他維持低度管理。Homan指:「我會說是低度介入自然。」
在眾多野草品種中,他們尤其看到禾本科植物作為城市綠化植物的潛質。Homan說,禾本科對香港人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從大東山上的芒草、公園裏的竹林、新界曾經到處都是的稻米,還有小麥和大麥,全都是禾本科。這大家族佔了香港三千多種植物的近十分之一,也屬外國園景界中的「觀賞草」。它們不但「顏值」高,也具抗旱、容易發芽、「襟擺」、會被雀仔吃等優點。二○二二年,他們參加港深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在中環碼頭設置了一個不需很多管理功夫都能保持的園圃,選的便是一批禾本科和莎草科植物。展覽初期,他們看見市民在園圃前拍照,甚至有人拍婚紗照。他們感受到一般人也能分享禾本科的美感。
看植物如看高達和禪繞畫
說到最後,撇除所有理念和公共意義,兩人研究草,還是出於一份純粹的喜愛。能在三千多個品種中辨認出野草的「ID」,兩人已經很滿足了。Homan笑笑說,在顯微鏡下看野草,對他來說就像看高達模型,「看似相似,但其實每一個結構都不同。」Ivy則說,讓她著迷的是野草呈現的自然秩序,那些重重複複的美感。她拋出另一個比喻,就像她曾經常畫的禪繞畫。
說罷Ivy遞了一株剛在村口摘下,名叫「倒地鈴」或「包袱草」的攀援植物過來,包袱狀的果實入面包着幾粒黑色種子。Ivy指着莖上的葉說:「它們通常是左、右、上(三個方向的長在莖上),不是全部偏在一邊,是平均分散地投資,看它抓不抓到(可供攀援的外物),抓到就能纏上去生」,說畢再換個角度,「這裏有一個花序,有三個分支,每一個分支有三朵花,或者這裏也是一個『二回三出』複葉。」
Ivy笑着說:「我就是喜歡看這些。為甚麼它要這樣生?它在怎樣重複?這些大自然的pattern好有趣。」Homan自稱是「生態L」,Ivy則形容自己「說話揦埋一嚿嚿」,他們都指,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這裏來。Ivy說:「這是我以前完全沒想過會跳入的『坑』,但最後因為事情有公共性,不得不去跟其他人接觸和思考。」由純粹喜歡植物,到發掘愛好背後的公共性,想試着改變點甚麼,Ivy和Homan打開了個大世界,也希望別人經他們看到多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