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對他說了些什麼?
雕刻師說,很奇妙的,像是《清明上河圖》裏,那些緊湊,互相鑲嵌,線條挨擠在一起的商販、戲子、市民、小吏、男人、女人,他們的談話,沒有違逆的像交管樂對奏在一起,女人講了一些這些年發生的事,那老頭死了之後……
「那老頭死了?」我驚呼。
「是阿,也那麼多年了。」
其實,你若曾經上手撫摸過清代楊玉璇雕的那些圓雕羅漢、觀音,或周尚均雕的那些鬼氣森森、神秘微笑的古人,你就不會大驚小怪了。其實任何一件無名氏清代工,但見其神逸、流幻、細節都帶着一種活人也似的屏坐呼吸感,這種靈魂在石中流動之感,清滅亡之後的民國,乃至後來更工匠氣質的共和國雕工,完全都消失了。真的,隨便一尊魏開通款的,芙蓉石雕羅漢,那個生意颯颯,似乎放在屋廳,半夜無人會睜眼、呼息、起身走動。
那就像今人去看希臘雕像,就是不明白,那時的雕刻師,有何魔法?似乎雕成會吹一口仙氣到那些石雕人物的口腔、喉嚨、肺。那般靈氣真是不知從何而來?後來現在被尊神稱聖的周寶庭,郭功森,都少了那口呵進石雕菩薩,羅漢腔子裏的「仙氣」,當然後來仿周尚均之贗品神佛雕甚多,也有一些論文舉出各種鑑定真偽之法,或看包漿,或看刀勁,甚至檢視到僧袍衣領上的裝飾針線花紋,但看在雕刻師眼中,根本一目瞭然,現代工仿摹的,就是一股呆氣、死相,完全沒有雕刻那尊菩薩像時,內心的純淨虔誠,所謂的「神之韻」也,「佛之性」也。
清工高妙的壽山石雕觀音,那是把象牙雕、木雕,都超過一個高度,但現在呢?一羣混濁而技巧老熟的雕匠。主要是奇怪,楊玉璇、周尚均這些人雕仙佛菩薩,像是半空真的有一菩薩懸騰着讓他們摹畫,但後來的雕觀音者,就是雕一空洞的民間婦女,就是沒有那種菩薩眉眼低垂的神秘笑意。
你知道阿,那些薄裙貼膚之感,那磨光芙蓉石形成肩臂圓潤之感,那歪倚着身體重心,腿部一盤一曲膝的這一片區域的僧袍衣褶,或腰際纖細和束紗之間的細微束貼,極小的一件垂飾的絲線感,手指最難那青葱頎長的靈性,有骨感但又要有肉感,而且是少女身體說不出噴出光霧的,看似不經意,但讓人遐想那手指一翻,撩撥花瓣或翻書頁的纖纖變幻。這無一處不是雕圓刀時有雕圓刀的專注,磨水砂時有磨水砂的耐煩,你們可能用文字形容一個朦朧的感嘆,要知道在我手中,光是一隻耳朵,幾毫米處是髮髻鬆出的一小綹髮絲,那小小一耳朵的浮雕,可能是雕過上千隻蝸牛、壽桃、蓮花花苞,或游魚的功力。這種進入到開臉,最神秘艱難的時刻,我絕對相信就算是楊玉璇、郭功森在這樣的時辰,內心都像僧侶立於薄舟之首,眼前一片浪濤大海,茫然恐懼,那時會覺得天地之間,那麼孤寂,就是在獻祭我的心血,伺候手中這方石頭阿。一個氣弱、神岔,那上下四方的浪頭,就會把你打碎、壓扁哪。說來人們嘖嘖稱奇的,那些水紋的無數開絲,或是羅漢光頭上細微若真的點點髮根,那都是小技阿。
任何佛像、菩薩像的開臉,那柳眉、鳳目要用尖刀拉開,那個神靈賦與我們這樣人的手指,那一瞬刻,都像是最頂級的劊子手,用尖刀挑進死囚的胸膛,間不容髮,挑出仍活跳跳蒸熱氣的心臟。或是奧運跳水冠軍那些天才小女孩,腳尖彈離跳板朝空中飛去,那些無法追悔、挽回的梭哈。
女人嘆氣說,真的是這麼難。之前覺得這是無法想像的難,但聽你說了,還是覺得無法想像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