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格由多年的成長經驗累積出來,遊戲卻只是十幾廿分鐘的事,說它能改變一個人顯得有點誇張。我想,它也許不能改變人,但它能讓人看清自己到底是個什樣的人。」
如果說遊戲是人的想像世界,他的世界貼滿了阿茲勒赫花磚。
中世紀,北非的摩爾人因信奉穆斯林,不能崇拜偶像,於是虔誠的摩爾人把對藝術的嚮往化成了瓷磚上的圖案。他們創作出美麗的「阿茲勒赫瓷磚」,十五世紀這種富麗的磁磚畫被傳進西班牙,再由葡萄牙王室把技術帶回葡萄牙的宮殿建築中,從此在世界建築藝術中發揚光大。
而咩哥最愛的桌遊《花磚物語》(Azul),便由德國着名桌遊設計師Michael Kiesling以阿茲勒赫花磚這種工藝作品為題材設計而成。「Azul」來自其出生地葡萄牙語中的「Azulejo」,追溯詞源為阿拉伯語,意指「精美的石頭」。這名設計師深受世界各地的桌遊迷所鍾愛,其設計過的《提卡爾》(Tikal) 面具三部曲、《維京人》(Vikings)、《天堂與啤酒》(Heaven & Ale)、《內河船》(Riverboat)推出後都大受歡迎,而《花磚物語》更屢獲得世界性的桌遊獎項,Azul這個名字一再響徹桌遊界。
遊戲中,玩家會走進遠古時代,化成當年裝潢埃武拉皇宮的瓷磚工匠。埃武拉皇宮是葡萄人心中最具詩意的地方,城中有無數的窄巷,教堂和修道院中大部分建築都設有哥德式的圓拱設計,配以古羅馬的高塔,牆壁的磁磚畫上畫了各種宗教故事,同時作為裝飾的磁磚上畫上不同圖形,拼湊成美輪美奐的幾何美學。
「遊戲分有三個步驟,一是拿取磚塊,二是完成花紋,三是為完成的花磚牆計分。當中會分成若干回合,每回合都有工廠供應、牆壁鋪磚、準備下個回合等步驟,遊戲會一直進行,直至玩家完成遊戲目標——在自家的牆上填滿一條水平共五塊的瓷磚為止,遊戲才會真正結束,然後進行結算,最高分的玩家便為勝家。」咩哥說道。
這款遊戲特別在於沒有複雜的規則,只有少量的配件,所需的空間不多,卻為玩家提供了多層次的思考,具有不同策略上的選擇,玩家只需進行簡明的步驟與動作,先選擇在工廠或中央拿取顏色磚塊,再放在自家磚牆上其中一個位置,便算完成一回會的動作。遊戲的設計簡單而細膩,又巧妙地混合了異國風味的設計,加上有趣的歷史背景與角色設定,種種長處使其成為了近年的熾火可熱的熱門桌遊。
「這個遊戲的關鍵在於如何選擇,如何放下。」咩哥補充道。
如何選擇 如何放下
朋友都笑說他這種人是個「進擊的巨人」,他的生活帶着目的性,總把未來看成一個個關卡,他總是提早就把生活規劃好,然後義無反顧地朝着目標前進,只要有感前路不通,又會果斷放棄,像一個出色的桌遊手,擅於計劃盤算。「我這種人大概就是用玩桌遊的態度過真實的人生。」咩哥笑道。
五年前的一天,他到深水埗的汝州街,在芸芸布檔中買來黑色的絨布,回家後把布剪成需要的大小,鋪在家中麻雀桌上,搭成了簡陋的佈景,拍下了香港首條有關桌遊介紹的短片。
「在這之前,我人生最先的夢想其實本想成為一個護士,但公開考試成績不達收生要求,我選擇入讀同校的應用老人學,再計劃中途轉系,直到在老人學中發現其與人息息相關,因為沒有人不在老化的過程中,人們由出生開始已經在為老去作準備,並且全都為未來盤算,於是老人學成為了一門我很感興趣的議題。」他長得清瘦,留着一頭卷曲的長髮,說起話來流暢幽默,他說自己沒有當上護士,也沒有在護老機構工作,因為看準了媒體市場,他想成為一個YouTuber。
老人與桌遊
為了向目標前進,他除了本科的課外,獨自修讀了大學內所有有助短片製作的課。他笑說,自己副修YouTube,那一年他才剛滿十八歲,已在網上開設平台,拍攝了一系列遊戲直播影片,累積了一群粉絲。他的頻道以遊戲直播為主,直到一天,他被朋友帶去玩桌遊,他才又「誤入歧途」,命運在他眼前展開了另一條道理,讓他走進桌遊的世界,慢慢從桌遊新手,變成總在桌遊咖啡店打躉的兼職員工。
「剛巧那幾年,社會興起對老人失智症的討論,有不同的學術論文都指出了遊戲對舒緩失智症作用,我隨教授到不同的老人機構做義工,也和他討論桌遊對長者生活的影響,之後聯絡了不同的桌遊店與老人中心合作。連後來的畢業題目寫的是長者桌遊的應用,其後更為長者設計了一款桌遊。」他說,但當時的自己對桌遊知道仍然生澀,教授認為有關桌遊沒法順利建立良好的參與度,而且遊戲的規則會令長者感到挫折。
「許多長者試玩後都說遊戲缺乏了目標性,太過沉悶。」他搔搔頭,說後來的自己才慢慢摸索,發現一個好的遊戲並不簡單,設計上需為玩家提供長途和短途的目標,同時遊戲應供玩家自行調整遊戲節奏。
於是他頻道加上特備節目,每個月頻繁地出片,希望介紹不同的桌遊遊戲,教學相長,也對外推廣桌遊的好處。那時他總是自掏腰包買最新的桌遊,獨個閱讀沉悶的規則書,再將消化後的桌遊玩法介紹給觀眾。後來因為拍攝成本實在太過高昂,他又想到聯絡不同的桌遊店,尋求資助,以租借桌遊的方式,贊助他在頻道上介紹新款桌遊遊戲。
他在頻道中叫自己咩哥,在最初的短片裏以一隻半人半羊的小人代表自己,後來乾脆用羊頭成為頻道標示,也找朋友錄製片頭曲,由甜美的女聲數着羊咩咩,頻道慢慢漸為桌迷迷所認識,頻道開設至今累積百萬觀看次數,在本地介紹桌遊的頻道中算是龍頭之一。眨眼來到了大學畢業那年,因為當時的女友身患重病,他卻暫緩了YouTuber的夢想,為興趣到相熟的桌遊咖啡店當兼職,日做九個鐘,月薪僅得三千元,他覺得工作到了一個樽頸位,眼見店主無心擴展,他像在遊戲中無法收獲想要的花磚,眼見失去勝算,決定一邊陸續拍片,一邊為自己另開新局。
遊歷德國 尋最愛遊戲
這五年來,他介紹過過百款的桌遊,唯獨不曾談到他最愛的遊戲《花磚物語》。「《花磚物語》是我在德國艾森展上試玩的第一隻桌遊,對我而言有特別的價值和意義。」成為桌遊狂迷,他幾年前曾和朋友遠赴德國,入住鄰近展場的酒店,待清早艾森展一開,便與拉着行李箱的德國人一樣,以極速姿態衝進場見識最新的桌遊新品。「感覺就好像香港的美食展,展上人山人海」,他說愛思考的德國人無論在桌遊設計或大型的桌遊比賽上均數一數二,德國人情迷桌遊,因為他們認為遊戲便是生活的一部分。
回港後,他辭去工作,轉到一間青年機構為年青人戒除電子遊戲成癮問題。
「那時我發現不少成癮的後生仔都是因為沒有家庭的關懷和教育,他們無法面對外來批評與人生的變化,於是把電子遊戲當成一種逃避。那時我的工作就是和這樣一班年青人玩桌遊,令他們從遊戲中看見自己的優點和才能,告訴他們當前的社會也許是一副未必適合他們玩的遊戲,但只要嘗試deal with,摸索適合自己的方法,仍然會有反勝機會。因為人生如遊戲,只有玩家願意再玩下去,才有機會贏。」他打開《花磚物語》,在布袋中把一塊塊花磁拿出來,放在象徵工廠的圓形紙版上,然後打開玩家的花磚版。他說《花磚物語》與人生一樣,是個設計美麗,但又殘酷的遊戲,在遊戲的機制上,玩家在幾個回合前已經可以大概計算到個人得分,但遊戲考驗人們縱使預視結果指向失敗,仍要調整心態,努力應戰,不輕易放棄。
「人的性格由多年的成長經驗累積出來,遊戲卻只是十幾廿分鐘的事,說它能改變一個人顯得有點誇張。我想,它也許不能改變人,但它能讓人看清自己到底是個什樣的人。它不像我們身邊的人會用難聽的話,點出我們的缺失,而是用有趣好玩的方法,使人認識自己,並快速地累積感受和成敗的體驗,使人收獲到啟示。」咩哥在機構中工作了快將兩年,一次和朋友聊天,透露了想開桌遊店的想法,他們一起計算成本,發現可行便立即在鬧市的工廠區合資開了由他主力打理的桌遊店。
桌遊店在兩年前開張,剛好遇見了世紀疫情、社會運動與經濟低迷,店內生意黯淡得連平日自認不怕輸的他都不禁擔心,他已經預視到這一回合的分數,卻又深信捱到下一回合,生意便會重燃起色。
他在店裏的吧台旁邊放置一個大櫃,就像酒架一樣,咩哥說玩桌遊像品酒,有不同的層次味道。他在櫃子最底的一層放了小孩子都適合玩的簡易桌遊,上一層的是推理與角色遊戲,再上是適合一大群人在派對上玩的熱門桌遊遊戲,再上一層是他心愛的中度策略遊戲,最頂放了一些規模更大,規則嚴謹且遊戲需時較長的進階桌遊。
「昔日的桌遊設計因電子遊戲未太普及,人們喜歡精心慢戰,那時的世界比較慢,大家不求即時的迴響,人們對遊戲更有耐性和挑戰的決心,面對多難的遊戲都會想玩下去,但近年的遊戲設計變了,現在的人都怕遊戲太長,心態傾向淺嘗一下便算,少了人煲game,但我始終深信有些桌遊要認真細嘗,玩過十幾廿次,才能真正感受到遊戲本身的意念和價值。」咩哥說罷,亮開了店裏一角的燈。這次,桌上的花磚塊七零八落,他在自己的花磚版上已集齊了不少磚塊花色:黃底紅花的、黑底藍花的、透明的、全紅的——似乎還差那麼一點,便有翻身的機會。
「我不會貿然說放棄的,因為我知道如果我放下桌遊這回事,我基本上便會失去自己九成的人生。」有天,他和一位從事殯儀業的老朋友談天,對方問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身後事,他想也不想,就交代對方為自己造一副由阿茲勒赫花磚砌成的棺木,咩哥說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人生既不帶來,也不帶走,但他請朋友在棺木中至少放兩副桌遊供他陪葬,死都要繼續玩下去。
「我所以深愛桌遊,是因為它和我人生的座右銘很似。人生也有許多事做到一半已經心知勝率,我總是對自己說:『玩啦,無乜好怕,至多零分再來囉。』」咩哥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