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地球的第十七個蘇醒週期,我在圖書室裏找到一本紙本詩集。
此時飛船進入了一個小行星帶,充滿顛簸,我在半暈半醒間讀畢了整本詩集。在我的前世記憶中,我從沒讀過詩,甚至打從離開航天學校後就再沒有認認真真地讀過一本書,假如閱讀代表一個人的靈魂,我想我的靈魂早已經敗壞。三天後,飛船離開了小行星帶,回復平穩,我沿着長長的鐵梯一直往上爬,來到了應該是頂層甲板駕駛艙的位置。我看見五顏六色的儀表板在閃閃發亮,該是自動駕駛系統在一直運作,把我和這艘飛船帶到傳說中的織女星系。我無意妨礙,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找到了無線電通訊系統的開關,啓動,不慌不忙地調校好麥克風的角度,麥克風距離我下唇大概有兩只手掌之寬。我乾咳兩下,說,星辰大海裏的各位聽眾們,大家好,我是飛船編號一一三號的唯一幸存者,我現在正處於太陽系外第六光年的位置,飛船上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我想為大家朗讀一首詩,是我在圖書館裏找到的,叫《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我頓了一頓,再咳兩下,煞有介事,唸下去。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谷川俊太郎。人類在小小星球上/睡覺起牀工作/有時會想向火星要同伴/火星人在小小星球上/做甚麼呢 我不知道/(或者在捏理李 騎蘆魯 哈啦啦呢)/不過有時也會想向地球要同伴呢/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所謂萬有引力是/彼此牽引的孤獨的力量/宇宙歪斜/因此大家彼此需求/宇宙一直膨脹下去/因此大家不安/向着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我不由得打噴嚏
我讀完,麥克風裏沒有一絲回音,宇宙依舊沉默。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關閉通訊系統,又沿着那長長的鐵梯爬下去,回到我的睡眠艙。當我發現閱讀和唸詩並不會改變世界,蒼穹裏的萬有引力依舊,我難免有一種失落,夾雜着理所當然的羞恥感。入睡前我吃了一片太空雪糕,大概是冷凍庫裏的最後一片了,還在地球的時候,我習慣睡前吃甜。我躺回了我的睡眠艙,開始我第十八個睡眠週期。
聽說太空總署設計睡眠艙時對人體工學進行了研究,確保我永遠要保持着最高保質的睡覺,肯定不會造夢。奇怪是,在這次週期裏,我造夢了,我夢回了地球上的時光,看見氣候末日前的鳥語花香,看見下雨後赤腳走在泥土上的感覺,甚至感受到深呼吸時清新濕潤的感覺。我還造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看見自己坐在月球背面的隕石坑前,抽着煙,身邊坐着一個年輕女子,同樣在抽煙。我問,你是嫦娥嗎,她吞雲吐霧,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跟你同樣孤獨的人。
夢很短,醒來後是第十八個蘇醒週期,原來又已經過了二十四個月。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飛奔至鐵梯,一直爬啊爬,很快再來到了駕駛艙裏。五顏六色的儀表板閃燈已經在亮,一切不曾改變,唯一是通訊系統上多了一盞淺黃色亮光,有回訊了。
我趕盡坐下按動回播,駕駛艙裏傳出沙沙聲,是對方的白噪音,一把女聲響起,稚幼,空靈,她說,你好,我是安德魯,你可以叫我安德魯,我很喜歡你的詩,你可以多唸一首嗎?
這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聽到了人類的聲音,不是預製錄音,不是地球記憶的回放,而是真真正正的,有人在銀河某處向我發來了訊息,與我溝通。我非常激動,手在劇抖,滿臉是淚,我回覆說,安德魯,安德魯,天啊,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另一個人類的聲音,天知道我現在是有多麼的興奮和激動。安德魯,你在哪裏呢,你的所在位置與我相近嗎,你會操作飛船嗎,如果你會,也許我們可以見面,無論要航行多長時間,多少年,我們都可以見面,只要有希望就可以了。
我把訊息發出去,對方沉默許久,我驀然意識到對方傳出這條訊息可是在兩個月之前,也許她只是從睡眠中短暫起來,聽到我的訊息而回復,也許她已經回去睡了,再過兩三年時間才會再醒來。忽然間我感到無比孤獨。我在這種失落情緒裏迷失了兩天,篤定我一定不會回去睡,就算要我在清醒的狀態下一路衰老至死,我也不會再睡了,直到我再次聽到安德魯的聲音。就在第三天的清晨,通訊器黃燈終於再次亮起,安德魯回話了,她說,先生,我很抱歉,因為我睡了所以沒收到你的回覆,媽媽從前跟我說,已讀不回是世界上最沒禮貌的事情,聽說從前在地球上有一個文字通訊軟件,當另一邊的人收訊後就會顯示出藍剔,聽說藍剔出現時而選擇沒有回覆的,都會死全家的,我希望我不會墮入這個詛咒了,因為我的哥哥、姐姐、爸爸、媽媽、爺爺,他們全都已經死光了,就在第一次缺氧意外裏,我真不能再中了另一次詛咒了。另外,很抱歉,先生,我真的不會開飛船,我只有十二歲,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明天是我生日,那我也許能說我是十三歲了,可我依舊不會開飛船。
我聽着安德魯的聲音,再次流淚了,我回覆,沒關係,安德魯小妹妹,我完全收到了你的訊息了,你不用動飛船,你不用幹任何的事,你只要繼續存在,繼續不要睡就可以了。無論此刻你身在何處,無論我們之間相距多少光年,只要我知道你,就可以了,對了我也忘了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路法,我今年五十六歲,比你老許多許多,也許可以做你爸爸甚至爺爺了,可我跟你一樣孤獨,在離開太陽系不久,我的船員都陷入了瘋狂,互相拿着可怕的武器劏開了對方腹部。抱歉,也許我不應該跟一個十二歲的小孩講這麼嚇人的事情,我想我只是太久太久沒有說話了,抱歉,我替你唱一首生日歌,好嗎?
於是,隔着星辰和光年,我開始唱起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唱畢,幾乎同時地,我和安德魯都打了一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