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的第四年,小凝終於加入了樂園,成為一個人偶演員。小凝聽過不少關於樂園的傳聞,例如演員因為長時間穿著十多斤重的人偶裝,離職時手腳關節都已經出問題。又例如有人為了爭取飾演樂園的靈魂人物袋鼠寶寶一角,不惜跟戲劇部門的主管發生關係。小凝無法理解同為演藝學校的畢業生,為何這些師姐妹會甘願為了一個只存在於兒童卡通片裏的人物而鬥個頭破血流,作為演員,這些拚勁,難道不應該好好發揮在文化大會堂、或是紐約百老匯那些殿堂級的舞台上嗎?面試那天,小凝在舞室裏跟隨着強勁的音樂節奏,雙手攤開又合起擊掌,原地跳了兩百下,汗流浹背仍不免掛着陽光般的笑容,人力資源部判斷她將來能勝任穿上人偶戲服,在三十度酷熱下仍每天在花車巡遊環節裏這樣跳,聘請了她。小凝在僱傭合約上簽字時,不斷提醒自己兩年,只做兩年,讓她交得起租,讓她與朋友們在工廠裏合租的業餘小劇團稍有起色,她立馬辭職。
樂園是個結界,裏面是有魔法的,凌駕於現實世界的物理法則。當演員穿上人偶裝的那瞬間,人就會變成那套裝的動物,再也聽不懂人話。小凝演的是河馬媽媽,那是卡通裏最溫馴、最有母性的角色,當森林動物遇挫時,都會去找河馬媽媽安慰和保護。河馬媽媽就是一隻河馬,當遊客們跟她說話、問她穿著套裝在裏面熱不熱時,河馬媽媽是聽不懂,也不可能回答的,只能用肢體語言來裝出一個開朗活潑的樣子,像是再熾熱的毒陽也是去野餐和散步的好天氣。當有人惡意地朝着河馬媽媽恥笑、罵髒話、或小孩朝河馬屁股猛踢時,河馬媽媽是不可以有脾氣的,因為她的人設溫馴如鹿,只能擺弄出好痛受傷了的肢體語言,希望對方收手。無論遭遇甚麼情況,人偶演員都不可以變回人,切忌出戲,那是樂團魔法的恆守定律。
每當穿上人偶裝,小凝的視線會驟降至左右幅度九十度,無法看見身後,動作也變得笨重,還沒習慣的時候會很沒有安全感。後來小凝學會了與身邊兩個飼養員緊密溝通,完全相信他們的引導,讓他們來當自己的白手杖。所謂飼養員,就是兩個人類職員,當人偶出巡時就守在兩旁,充當人偶的嚮導和保鑣。人偶演員與飼養員有著不少手語暗號,例如「我要上廁所」、「我很熱」、「我的衣服被扯住了」,當飼養員看見就了就要上前幫助解圍。有晚拍攝聖誕節的樂園宣傳片,明明是已經閉園的時段,整個樂園上下空無一人,可面對那支攝影隊,小凝依舊要穿著人偶裝,不可作聲,甚至不能輕易地服從於導演對演技上的要求,例如當導演叫那只東西麻煩走過一點點的時候,小凝千萬要記得無視,因為河馬媽媽是河馬媽媽,是有名字的,不是一隻東西,也聽不懂人話的。小凝問飼養員,反正樂園裏都已經沒人了,攝影隊也是公司內部的,就算在他們面前摘下頭套,或為了方便拍攝而開口說話,這也沒大不了吧。飼養員卻嚴正拒絕,說嚴守規則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樂園,只要有一個人不信了,就算是扮演者本身,魔法就會失效,樂園也會漸漸瓦解。小凝反駁問,那如果某天外星人從天而降襲擊人類,剛好有個小孩站在自己身前,難道自己也不能短暫地變回人類,出手保護小孩嗎。飼養員說,這種假設性問題很幼稚。而你們卻願意相信魔法,小凝想這樣說,話到唇邊卻卡住。
月薪是最毒的毒藥,說好的乾兩年變成了四年,小凝的小劇團因為夥伴們各散東西而解散了,同時她也漲薪了,對比以往作為自由身演員的辛酸,她開始懂得享受這份安穩。小凝有時會覺得,河馬媽媽就是她的阿凡達,當她穿上人偶裝就是開啓另一個維度裏的人格,她不再是自己,甚至到她脫下套裝回到家裏,她都已經習慣了河馬媽媽的肢體語言,當她真正的媽媽問她家裏熱不熱、要不要開冷氣,小凝都本能地避免說話回答,只誇張地耍手搖頭。小凝的男友大輝是第一個提出投訴的,他說小凝變了,特別是在牀上,她沒有了以往的投入和魅力。大輝從沒過問小凝在樂園裏確實扮演着甚麼,小凝也沒法跟他坦白,在樂園的卡通片裏,這種成人題材是禁止的,如果河馬媽媽真是她的一個人格,它已經開始反噬小凝的意識,躺在牀上等待着大輝的擺弄,小凝腦海裏只哼起了河馬媽媽的主題曲。讀書時聽過那麼多傳說,那個演員因為抽離不了角色而抑鬱自殺,小凝無法相信,附上自己軀體的居然是個卡通人物,萬一母校老師見到她今天如此,嘆息之餘會不會有一絲同情呢。在某個炎熱又潮濕的夏日,小凝在樂園裏看見了大輝,他身邊還拖着一個穿熱褲的女孩子。小凝沒心思去想大輝為何會這麼笨,居然選擇去小凝的工作場所去劈腿,難道他忘了她今天要上班嗎。然而河馬媽媽就是河馬媽媽,她不搞男女關係,也沒有劈腿的概念,面對熱褲女孩的雀躍,河馬媽媽只能以擁抱回應,大輝在那邊拿着電話數三二一,咯擦,小三和正印居然同框合照了。直到下班了,小凝脫下頭套,她依然沒有留下一滴淚,她是河馬媽媽,卡通裏的人設,她是不會流淚的。
分手後,小凝愈變沉默了,即便是放假,她也不願出去社交,將自己困在家裏看樂園卡通片。她開始明白魔法是真的了,至少在她心裏,這種魔法般的角色規條早已經霸佔了她的全部思緒,像莊周夢蝶,有時她會覺得樂園外的世界才是虛構的,就算是夜裏做夢,她也是用河馬媽媽的邏輯去做。這叫孤獨嗎,小凝不敢說,因為孤獨這詞,樂園裏也是納入禁止的。後來樂園起了變革,大數據判斷河馬媽媽在新時代裏是個不合時宜的角色,主要是它的意識形態標誌着舊式母系社會,人類管理層決定要向河馬媽媽開刀,於是小凝跟河馬媽媽說再見了,轉投去飾演樹懶姐姐。河馬媽媽下崗那天,小凝最後一次在更衣室裏脫下頭套,也脫下自己身上的所有衣服,混身赤裸地與河馬媽媽拍了一張自拍,她感覺自己的人格分裂成二,有一部分的自己死去了,和另一個自己合照,這似乎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經歷。
有天一家聾啞學校到樂園參觀,一個小女生往小凝手裏塞了一條便條,回去攤開一看,手寫着一個問題:你是以前的河馬媽媽嗎?小凝嘩啦哭了出來,在這魔法國度裏,不曾有人意識過她是人類,過去數年就連她自己也忘了,小女生居然可以看穿那厚厚的人偶服,從小凝的舉手投足、或是巡遊路線、或是旁邊飼養員的搭檔組合,辨識出她正是以往河馬媽媽的扮演者,小凝感到不可思議。小女生的出現讓小凝變回了一個人,每個周六,小女生都會跟父母來到遊玩,小凝和她會打手語暗號,就在飼養員的眼皮底下,二人偷偷溝通着。那其實不是正式的聾啞手語,小凝試過去學,可她學不了,而且人偶套裝的公仔手腕也沒有那麼靈活地做出任何手勢。小凝只能用人人皆懂的方式胡亂拼湊着一系列的肢體語言,問小女生幾歲、今天吃飯了沒有、下個禮拜來不來,諸如此類。沒有特別深刻的交流,卻已經是小凝每周最期待的時刻。
許多年以後,當有人翻查有關樂園的舊新聞時,會發現樂園倒閉的主因除了因為經營不善,直接導火線是某年夏天在動物世界園裏,一隻本該被麻醉了的老虎居然甦醒了,從轉移過程中逃了出來,在樂園裏追咬遊客,有十一條人命被當場咬斃。一個玲玲的生還者接受傳媒訪問,在鏡頭前用手語回憶着當年往事,彼時她還是個小學生,老虎跑出來的那天,她看見園區裏的遊客被一個個撲倒,那些正在巡遊的人偶扮演者居然都忘了反應,沒有一個敢離開自己的崗位叫遊客們快走,而只傻兮兮地繼續站在原地,揮着手,跳着舞,任由老虎咬在他們身上。玲玲回憶,那天樂園的魔法失效了,在真正的猛獸前,人偶動物的存在是多麼愚蠢又虛偽。採訪者問,你介不介意再說一遍,你當天是如何逃跑的?玲玲打着手語說,是樹懶姐姐……不,該是河馬媽媽,她是混亂裏唯一醒過來的人偶。當老虎咬開她的身體時,她拚命地打着手語,叫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