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在瑜伽課的拉筋練習中,痛楚自身體的中央源源不絕地蔓延,那些拉扯和摺曲的動作,就像喚醒了在身體內沉睡經年的獸,牠重新感到羞恥和憤怒,並且逐漸失控。
「放鬆,吸氣,然後呼氣把身子沉得更深。」瑜伽老師說。我專注呼吸,但我懷疑自己只是在假裝專注呼吸,實在,我只能讓肌肉更緊繃,因為放鬆是一扇門,要是把它打開了,被栓在那裏多年的獸就會撲出來,說不定會把任何人都撕碎。站在那扇門前,我所體會到是,沒有什麼比真正放鬆更令人懼怕。
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莫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熟知痛楚。她以作品,挖掘痛楚,呈現痛楚,安住痛楚。在《節奏十》中,她用一柄尖刀,快速在五隻手指的指縫間反覆亂刺,白紙染上血迹,錄音機記下她叫痛的低呼,這並非最痛。在《湯馬士之唇》,她的情人烏雷以縫製皮革用的粗針把自己的雙唇一針一線地縫合,然後,她代替他回答觀眾的所有問題,這也並非最痛。
在《愛人──長城行》中,她和烏雷本來打算各自從長城的兩端前行,抵達中間點時,他們會碰面,然後結婚,但,多年後,他們實踐這個作品的時候,在中央碰到對方時,烏雷對她說,他要跟他的女傳譯員結婚了,因為她已懷了他的孩子。沒有血,更痛,但這也不是最痛的。十多年後,相伴多年的丈夫保羅背叛然後離開了她。在《藝術家在現場》中,瑪莉娜只是和前來參與作品的觀眾,逐一隔着桌子靜默對視,交換藏在身體各個部分的痛。
長期以身體來探索各種可能的人,或許已經熟知,在身體反覆經歷相當的痛楚,過了一定的時間後,便會陷進麻木之中,這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然後,所有栓在瓶子裏的痛,將會在定靜時,悉數湧出。但,作為使用文字書寫和理解世界的人,當事情恍如輛巨大的貨車反覆在我身上輾過時,我想到「痛」這個字,然後關掉了感受,和身體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法進入這個字所代表的一切之中。我無法告訴別人自己的痛,因為每個人以「痛」來理解痛,因而,那種種無法被文字承載、指涉、確認的部分,便漸漸消失在語言之中,無法叙述,也無法交換。
瑪莉娜在自傳《疼痛是一道我穿越了的牆》中這樣寫:「疼痛就像一種通往另外一層意識的神聖之門。當你抵達了那扇門,另一個境界就開啟了。」事情過去了很久,甚至是太久之後,在一次瑜伽課的深度放鬆之中,巨大的貨車在記憶中再次輾過我,這一次比它真正輾過我時即將帶來更大的破壞。「我感到體內某根神經快要折斷。」我這樣告訴瑜伽老師。
「不會斷掉。」她保證。
我站在那扇門前,劇痛的獸在門內咆哮。
我不可以把門打開。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