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準備寫一篇書評,是的,我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我斟了半杯白酒,那是德國的麗絲玲(Riesling),我需要的是一種甜甜的,像蜜蜂吮吸花蜜的氛圍,像春天,像十二歲時的初戀,那種年紀,不會想到柴米油鹽,既淡而不艷。「既淡而不艷」,是吾友陸機的句子。別岔開問我是什麼意思。所以酒不用太好,太好會令人失去對工作的專注,對酒有興趣的笨讀者又會追問價錢。當然也不能太差,那同樣會影響工作,你會轉而懷疑送酒給你的朋友,可能不懷好意。無論如何,專注是最重要的,不管敵人戰友,賬簿暫時都要擱下。我擰開電腦,接上手寫板,我學過倉頡,我刻意把它忘掉,完全是為了保存、維護我們偉大的書法藝術。請搞清楚,那是有傳統,有法則的書法,不是曾灶財式的書寫。這門藝術正日漸式微,我只能稍盡綿力。然後我下令小花走開,我一開電腦,牠大姊就坐到電腦前,以為有其他花貓可看,尾巴在我的臉上掃個不停。這證明牠的視力已大有改善。看到其他同類可笑的窘態,牠咕嚕咕嚕地笑,自以為最聰明,有時還伸手去打。走開,你難道是主人!
評書之前,同樣要說明的是,一直以來,男性作者的作品,評論家評的是作品,女性作者的作品,評論家評的卻是作者,即使是新批評大盛,號稱就文論文的日子。他們就是對女性作者好歹有種種性幻想,會動用佛洛依德、哥德巴赫什麼的猜想,然後作出價值判斷。文學、文化界有女性主義批評,可沒有男性主義批評,因為這是天地初開以來的想當然。夏娃吃了智慧果,上帝應該不介意,她吃什麼也沒有幫助,阿當吃了,可就不得了。雖然我們有女作家,對了,作家之前,要特別加一個「女」字。這個蛇足一樣多一個女字的作者,經過多年努力,如今也成為了想當然,可是,過去卻可以令男性心驚膽顫,例如寫《簡愛》的勃朗特姊妹,當年要偷偷地寫,寫好了,用一個中性的名字偷偷寄出去發表。到名成利就,──書很暢銷,因為版權問題,才不得已走出交涉,把出版商嚇個半死,以為是閣樓走下來的瘋女子。當年,有女性要寫作,不論有否才華,不單要一個書房,更要有無視世人包括女性自己的勇氣。
我儘管是男性,可不同意這種男性主義批評,我倒過來,評論這個出自男性作品的作者,這叫顛覆。顛覆這個詞從貶義變成了褒義,本身就顛覆透頂,我還打算運用這麼一套關鍵詞:戲仿、壓抑(評男作家會直接用「昇華」,男性評論家更不會有所壓抑,可我就是壓抑不住)、後殖、弔詭(這本來是莊子的用語,二千多年後殖時代竟成為酷語,莊先生大概也會莞爾)、歧義、轉喻、誤讀、在場、不存在、解構,等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詞,我一定想辦法好好地活用。
好了,這位男作者,其貌甚醜,一頭不夠白的白髮,做了白內障不久,很深的黑眼圈,容易被誤讀成吃不到竹葉的熊貓,那是經常深夜看球賽的原故。沒有球賽的日子,怎好打發,發愕、看書,從孔子到尼爾.史蒂芬森,半懂半不懂,亂翻一通。年紀不小,顯然缺乏責任心,因為人長大後,樣子就無關父母。男作者是不靠樣子的,我安慰他說。靠什麼呢?談吐、風度。不過有一次,他告訴朋友要說一個笑話,所有人都笑得人仰馬翻;他說完了,大家卻面面相覷,變了貓頭鷹。貓頭鷹是轉喻,英文是metonymy。告訴你,在場的聽眾裏有一個是阿甘的同代人,有一個曾為星爺提供笑料,有一個叫塞巴斯蒂安.馮.羅巴切夫斯基,記着這名字,這是一個充滿歧義把鏡象打成碎片加以空間化的哲學家,老羅巴上次來港,沒有人認識他,見鬼!這個不存在文化的地方。
他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外出時就在一堆髒衣裏挑看來沒那麼髒的一件,多年來不穿皮鞋,沒用皮帶,在莊重的場合,我只怕他的褲子會解構掉下來。幸好莊重的場合他也不會在場。他喜歡吃,什麼都放進口裏,好像從未脫離口腔期。他同樣喜歡看電影,什麼都不排除,甚至爛透的喪屍片,可能是出於水仙花的自戀。
他總算出過兩三本書,有過好幾天飄飄然,以為世界因此改進了一點。曾有人想他也搞個發佈會,挑自己滿意的一兩段讀讀,戲仿一兩個笑話,只要把過去說笑話的過程顛覆一下,先把觀眾變成貓頭鷹,不就行了?他虛榮了老半天,但想起另一次的經驗,就不敢答應了。那次他應邀演講,談寫作什麼的,他像我一樣,準備既講且演,彩排了半個月。誰知到了會場,一個人坐在臺上,臺下半個看官也沒有。門衞看見他,怎麼跑了進來啊?他道明來意。門衞阿叔緊皺眉頭,翻了一下文件,是你誤讀日期吧,沒再溫馨提示你麼?事後想想,肯定阿叔是好心安慰,根本就沒有人要來。來的,不過是在門外經過,天氣那麼熱,進來坐坐,領略到中學時讀過的朱自清原來並非全是廢話: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
說了這許多,還沒有評他這本書。急什麼?書還沒有寫出來,評論家,一如偉大的政治家,應該有遠見,會防患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