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教育家盧巨川先生逝世,高壽九十有六。盧巨川先生是徐悲鴻弟子,以一手絕妙的鋼筆畫著稱。盧巨川是六七十年代香港嶺海藝專的校長—其時的香港,有兩家專授繪畫的私校,一家在九龍佐敦,叫香港美專,校長陳海鷹;另一家就是香港告士打道天廚味精大廈的嶺海,校長盧巨川。
兩位校長都是民國型的君子。陳校長以油畫見長,盧校長則早年在重慶英國新聞處供職,看見英國人的鋼筆畫,一時興起,默默學習,哪知很快就自成一家。盧巨川先生的鋼筆畫,將鋼筆線條化為繞指柔絲,精麗多姿,風格出自十九世紀的英國插圖和版畫,卻又自成一家。盧先生的鋼筆淡彩,更是世紀一絕。
五十年代他勤於奔走寫生,曾作一圖,名為「拆遷前的火車站」,寫生尖沙咀一角,層次豐富,虛實有致,趣味盎然,有中國山水畫的佈局。另一張畫澳門主教山遠眺,天上的雲彩翻騰,地上的叢木森葱,葡萄牙式的歐式建築,矗立在蒼茫之際。校長的妙腕生花,時至今日,每次去澳門,巴士到氹仔那邊,回頭看見山下早已高樓林立的主教山,我必想起盧巨川這幅不朽的畫面。
盧巨川的鋼筆捕捉了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風情,那時畫畫的名家很多,但校長的鋼筆,筆掠天涯,捕捉的是舊香港最柔美的一切。晚年我與他重逢,告訴他我遊歷英國多年回來,重新再看他的鋼筆畫,發現其中有十九世紀為但丁《神曲》作插圖的法國鋼筆名家多雷(Gustave Doré) 和英國作家狄更斯《苦海孤雛》第一版的著名插圖家佩爾多(David Perdue)的風格。這兩位名家在歐洲和英國很著名,在遠東卻沒有什麼人知道。盧校長是此道中人,聽了很高興。僅是三數年前的事情,那時他年逾九十,仍然步履穩健,家住太古城,還到處與朋友茶敘。
他開辦的美術學校,召得當時香港一眾最優秀的美術家當教師。一九七二年,我第一次在嶺海暑期班學素描,第一課教我的是畫家黃潮寬。黃老先生那時七十多歲,他是戰前考取美國的獎學金去維珍尼亞讀美術的。嶺海名師薈萃,還有周公理和任真漢,皆因盧校長有面子。今日在油麻地窩打老道有一間「松風畫苑」,校長陳紹綿,當年屬於年輕一輩的油畫教師。盧校長像宋江,建成了一座美術教育的忠義堂。
他同時在左派學校教美術幾十年,經歷文革極左時代。但他是藝術家,在左校屬於所謂「逍遙派」,我從未見過他揮動過毛語錄,反而在上學校的美術課時,有一次他模仿牆壁上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的女主角睜眉怒目的仇恨樣子,引起小朋友大笑。盧校長對於毛澤東的極左路線,以很含蓄的方式表示並不苟同。
盧校長教美術,非常客氣謙和,絕少批評,總是找出學生作品裏的優點大加鼓勵讚賞。由於他太君子,我反而想他嚴厲一點,幫我指出學生畫作的短處。但他滿面笑容,誇獎了這一個,又講那一幅如何好。他是一位真正的美術教育家,總是循循善誘。學美術需要毅力,尤其經歷素描,他怕批評太苛刻,學生放下畫筆不再回來。
幾十年來他桃李滿門,許多學生去法國深造時,成為名家。嶺海八十年代初結業,但他教出了許多人,在社會不同的崗位。幾十年後重逢,校長的笑容仍藝術家一樣的純真,還是那麼gentleman。
他病臥醫院,三月前我去探望他一次,他在上睡着了。那天我感冒,看到他像孩子一樣的睡容,我沒有叫醒他,在他前留下一張字條。哪知道那次見的是最後一面,而且沒有跟他談上話。遙望雲天,我想念這位可敬的長者,感謝盧校長令我的生命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