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壞的導遊,逼不得已客串帶街,只挑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去,雖然不至於強逼麾下團員違反意願消費,遠方來客認為寶貴旅行時間慘被浪費則恐怕免不了。這天從善如流破例參觀一家從未光顧的時尚店鋪,主要因為好奇:七八年前啟業時讀到鋪天蓋地的報導,對它的招牌Merci很不以為然,不諳法語的目標顧客就算能夠朗朗上口,畢竟有欠大方,於是自作聰明替它批命,預言生意一定做不起來。誰料眼鏡跌到不清不楚,人家不但客似雲來,口碑還一枝獨秀,本地人吐出那個名字絕對不帶「謝謝你不必客氣」的貶義,遊客更把它當作五星地標,寧願不去仰望艾菲爾鐵塔,也要來這裏進貢血汗錢。
摩登名詞「概念店」實在矯情,明明是物質的買賣,冠上抽象名銜迹近自鳴清高,帶頭走這條路線的應該是第一區的Colette,潮人趨之若鶩,我一點也看不出吸引力隱藏在哪個角落。說出來不可思議,九十年代初剛剛在巴黎落腳那幾年,我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定期為香港雜誌介紹當地熱門景點,自視為潮流先頭部隊的另類探子,以身作則尋幽訪勝。Colette火紅火綠,自然不可不提,兜了兩圈實在乏善可陳,幸好發現地窖有個別開生面的水吧,專賣來自世界各地的礦泉水,總算找到可以衷心讚美的亮點。雪洞似的環境最適宜消暑,我體內的妙玉馬上現形,二話不說把花神咖啡座的下午茶搬到這裏,幻想自己有情飲水飽,可惜好景不常,很快就淪陷了,稀奇古怪的購物精前呼後擁進佔,清靜蕩然無存。
Merci賣的比較接近「生活方式」,家居用品和傢俱部門尤其教人想起總店設在倫敦的Conran Shop,東翻翻西摸摸,竟然樂趣無窮。歇腳茶座之一佈置成二手書店,也真是法國人才懂得經營的風情,坐在書架前托腮沉思,明明在考慮買不買那對標價太高的涼鞋,也像為存在主義搜索枯腸,如果拿出隨身筆記簿塗幾行字,簡直就是再世為人的沙特或者西蒙狄波娃。
繁華是沒有固定位置的,海明威如果在二十一世紀寫《流動的盛宴》,場景應該不會局限在拉丁區。就說美術館吧,龐比度中心領過風騷,勢利的聚光燈便照向羅浮宮的玻璃金字塔,改建棄置火車站的奧賽躍上龍門之後,輪到Jean Nouvel的卡迪亞基金會大出鋒頭。今天的寵兒,當然是座落布朗尼亞公園的路易威登基金會,借用最近《大公報》抹黑何韻詩的比喻,法蘭克葛利設計的這艘,肯定是航空母艦不是舢舨。趨炎附勢的我,自開幕那天就極力向不恥下問的訪客推薦,不惜一陪二陪三陪,誠意分享巴黎人引以為傲的最新建築奇景。上星期不厭其煩故技重施,自動獻身帶領風塵僕僕的H小姐作半日遊,為的是Daniel Buren新鮮熱辣的裝置藝術,原本透明的風帆外殼,被他大筆一揮添上艷麗色彩,趁住陽光普照的好天氣,樂得一石二鳥。
說起來,布蘭先生在皇家宮殿空地擺設的斷柱,我初到貴境時也是時興景點哩,迄今仍有不少遊客以崇拜古希臘遺跡的熱情,站在上面搔首弄姿,拍了照片當作某某到此一遊的見證,年近八旬居然又再創出耀眼生輝的作品,不知道算不算行老運。遠遠眺望,他愛用的光亮顏色瀰漫馬戲班氣氛,就像以伊士曼七彩菲林重拍費里尼的《露滴牡丹開》最後一場戲,雖然趣緻,不很合我胃口。上到天台看見大紅大橙大藍投影在建築物外牆,卻又衷心喜歡:據說老年人嗜甜,過盡千帆的味蕾返璞歸真,興高采烈把童年再活一次,看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