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香港有多處地點可以租書,金庸的武俠小說、梁羽生、倪匡以魏力為筆名寫的《女黑俠木蘭花》、依達小說系列,還有其他人如臥龍生、諸葛青雲、古龍,全部放在當眼的前列。
租書七十年代初,一本一毫,租期三日,按金一元。租兩本僅二毫,可以兩天看完。出租的武俠小說都用蠟紙包好,曾經有許多人帶進廁所翻看過,衞生奇劣,不免有一陣霉臭味,若在今天,看完一部租來的《射鵰英雄傳》,不大腸桿菌染身肚瀉三天才奇怪。但由於武俠小說在課堂是禁書,看這種紙質的書就好像與江湖人物交朋友一樣,因為禁書本來就應該是這個味道。
香港灣仔就有幾檔。一在利舞臺對面的冷巷。我的中學在保良局上面的山頭,每天回家經過正好幫襯。另一檔在灣仔道舊國泰戲院偏鄰的普樂里。一個穿唐裝的胖老頭主持檔口。一九七二年「六一八」雨災,那個地方後面的山頭山泥崩瀉,一個租書檔全部埋沒,檔主不知去向。料一夜之間血本無歸,也應該轉業了。
另一檔在謝斐道梅江客家菜館側鄰,斜對面還有一家餅店。租兩冊書再花一毛錢買一塊合桃酥,用紙包着,邊食邊啃書是那時貧賤生活的樂趣。
還有一檔在駱克道消防局邊的窄巷──很奇怪,舊書檔都開在窄巷裏的──店主是一個駝背中年人,也穿着唐裝,說話聲音尖奇,有江湖氣,時時有夥同老友在書檔聚會。
他坐着時戙高一條腿,眾街三山五嶽人馬,中學生揹着書包,躬着身子,攝身走進黑巷深處一架的武俠小說,其他作者比較冷門。獨孤紅、武陵樵子、柳殘陽、蕭逸。有的是香港作家,更多的卻來自台灣。那時大陸易手,一大夥文人離鄉別井逃亡,不論來到香港還是台北,僅有一枝筆寫作餬口。武俠小說那時就是一條出路,但要有人辦報紙。
香港那時的小報甚多,有點小本錢的文人大可試辦。一張報紙打開,除了馬經,就是一整版的小說。武俠正好大放異彩,相互競爭,寫得精采的繼續,寫得不好的下台。
租書檔那麼多,那時即使印行武俠小說,很少人一整套買。我經過駱克道,那裏有一家臨時書店,我走進去看見一整套《素心劍》放在面門。我翻了幾頁,那個店員還拚命上來推銷:「好平呀、好好看的呀,十多元一套,真抵買。」口袋裏哪有這許多錢?放下之後,再也沒有回頭。
武俠小說之所以難寫是因為在那個想像的世界,也不能全部以神怪武功出之。寫得出色的如金庸,必然結合了現實和人性。武俠小說家羣雄並起,那時對於中學生,口袋裏那一角錢租資就是一張選票,金庸和梁羽生雙雙在前面帶頭。《女黑俠木蘭花》次之。那時在書檔裏租不到的,就到灣仔分域街小童群益會的架上看看有沒有。在駝背佬和灣仔胖老頭那兩處,我看完大部分的《女黑俠》以及一半的梁羽生金庸。
家長教師愈打壓,小孩愈想偷看。那時的金庸豈止與共產黨對抗,還有香港的教育界。看武俠小說不知是犯了什麼大罪,沒收之餘還要罰站。若是看了同一位作者倪匡的《浪子高達》,文字艷情,更是記大過的重罪。
租書檔沒有了,只有一兩家武俠小說在時間中流傳。但是香港的時間卻是借來的。到了今天,說故事的人也在時間的走廊消失了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