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文有個江湖上的綽號,「最美麗的動物」,六隻字可以減成兩隻字,「尤物」。
《紅樓夢》裏賈寶玉給沒見過尤三姐廬山的柳湘蓮形容她有多美麗動人,說的就是「真真是個尤物」,還補了自鳴得意的一句,「她又姓尤!」如果賈寶玉預知尤三姐的悲慘命運,有可能是他本來無心卻間接造成,他還會「推波助瀾」的把「道貌岸然」的柳湘蓮引導到與尤三姐退婚,兼要她歸還定情信物鴛鴦劍的決心上去嗎?「尤物」聽在柳湘蓮耳裏,不是「色授魂予」,而是「水性楊花」。
縱使曾經領銜主演《潘金蓮》(一九六四),更早之前又有《噴火女郎》(一九五九)、《雙雄奪美》(一九五九)和《想入非非》(一九五八),我最早在銀幕上看見的張仲文,已經「改邪歸正」了。那是她與李麗華合演的《武則天》(一九六三)。電影才開場,堂堂王皇后,親移玉步來到感業寺召見先帝削髮才人明空法師(李麗華),要她還俗回宮。但是很快,二人的地位就變了。王皇后引狼入室,武媚娘得寵,二女相爭,慘敗的王皇后被皇帝李治(趙雷)在後宮中搜出他被扎針的人形公仔,順理成章以勾結妖道,圖謀不軌之罪把王皇后發為庶人長囚冷宮。
明明做了虧心事的張仲文,怎麼會是「改邪歸正」?
但小時候不這麼想。一句「臣妾冤枉」被皇帝推倒地上,幼童的同情心都往王皇后那邊去了。所謂「正」,是「正」室的正,都怪武則天的殺氣逼人。
另一個對「正」的解讀,是髮型。演藝事業踏入六十年代的張仲文,確實和五十年代的她涇渭分明。銀幕上的她,除了皇后,便是媽媽。媽媽之中,更是慈母。《珊珊》(一九六七)裏,先是女兒李菁嬌縱任性,她無從管教,後是得悉李菁患上絕症,她有口難言。還有《慾海情魔》(一九六七),女兒胡燕妮和她上演母女情仇,中間的磨心是「白相人」張沖。最後,死在張與胡其中一人刀下,警察面前母與女均爭認自己是兇手。
兩部電影中的張仲文都梳着高髻,要不就是蓬蓬的「雞窩頭」,配上或是套裝,或是旗袍,扮相力求端莊、高貴、大方。儘管《慾海情魔》中是酒吧老闆娘,她也把煙視媚行轉化成風韻猶存。在拍攝這部她的息影作品時,她才三十一歲。
唯是要再等十三年後,才是我見識張仲文「最美麗動物」的開始。
在一九八○年的某一晚,電視小匣子中出現令我驚艷的歌舞片一幕,出自《龍翔鳳舞》(一九五九)。男裝打扮的李湄,配搭長髮全「歪」到一邊去,使脖子線條更修長,香肩無遮無掩暴露在無袖鵝黃大傘裙外的張仲文,完全不是之前的「良家婦女」。不止形象上,就是唱起歌,跳起舞來,都教人不期然想起法國的小野貓碧姬芭鐸。
歌詞都唱了:「上下三十八,中間二十三。珍曼斯菲哪兒能夠比得上。哼!那兒能夠比—得—上!」
原來在歐陸之外,荷李活的性感女神都是假想敵。這樣的「尤物」,碰巧也像極了《紅樓夢》的尤三姐。如果李湄是尤二姐—也真的很合適,其中一場戲便很有意思。姊姊勸妹妹加入父親組成的歌舞團,妹妹不願意,姊姊說:「你是多想玩玩,不想有工作來束縛你,可這是爸爸的願望。」妹妹:「我不能為了爸爸的願望,犧牲了我的幸福。」姊姊:「可是玩不一定是幸福啊。」妹妹冷笑一下,「玩不是幸福,什麼是幸福?」
說得這麼義無反顧的一句話,說的人,真真尤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