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地：Glasshouse Greenery @ K11 Musea
陳敏兒精神奕奕的來到，一頭白短髮剪得幾有型，淺色圍巾加素淨的衣服，有點像為廖啟智守孝的感覺，又像一位智者導師，不過她一開始說話，就回復我們以前認識的陳敏兒本色：急促又清晰，她是叻女、認真、硬淨的前TVB女主持兼花旦。
「我剛才忙於開會，近年開辦身心靈課程，在太子區有茶室和上課的地方。」她仍是非常忙碌的能幹女士，沒有一刻停下來。
智叔走了差不多三年，約陳敏兒聊天，當然會談廖啟智，他們讀訓練班已開始拍拖，智叔是她的初戀男友，由70年代尾初次約會，到87年結婚，90年代誕下大仔二仔，03年三仔發現患癌，06年病逝，2020年尾智叔突然診斷出末期胃癌，2021年3月離世，一連串的人生經歷，是不是上天注定的生死約？
廖啟智臨走前，感到人生有很多遺憾，陳敏兒和兩個兒子各自寫了長信，表達對他的感謝和讚賞，讀給病榻中的智叔聽。「眼淚當然有，但他聽了之後，總算釋懷走得無悔。」
陳敏兒一次又一次面對生離死別，學習處理各種困難，她願意將過程跟別人分享，這個訪問，是對廖啟智的致敬，也是談生論死的短短一課。
配五虎劉德華梁朝偉
陳敏兒是無綫80年代初的花旦，五虎中的劉德華、梁朝偉、黃日華、苗僑偉都配襯過。
她中五暑假貪玩報讀TVB訓練班，中六收到通知，最初三個月日頭返中學，晚上讀訓練班，但不久已無法應付，只能放棄中六。「校長和主任捉咗我去訓話，話我發明星夢，校長又反對，阿媽又反對。」
但她在訓練班的表現的確標青，實習過程中，明白自己有小聰明，亦容易進入角色，導演都讚賞，很快獲李添勝邀請去選角，結果在長劇《親情》中演鄭裕玲的老友。
再過了兩年，TVB開警匪劇《獵鷹》捧劉德華，配師姊陳敏兒，正式擔正，她記得當時的華仔好爛玩。「在黃竹坑拍步操，烈日當空，有架車在操場拍攝鏡頭行過，佢同架車賽跑。在化妝間，佢教我拿噴髮膠，再用打火機點火，噴出一團火，我都覺得幾好玩。」
之後她和梁朝偉拍劇，例如《天降財神》和《挑戰》，都有感情戲。「很多女藝人說很怕和梁朝偉做對手戲，說他有對電眼，他一看着你就緊張，忘記了對白，我和偉仔做戲相反，拍大頭不用借位，他走過來讓我望住，大家有眼神交流的感覺，我不怕他的電眼。」
被最cool的廖啟智吸引
當然，她早在訓練班已心有所屬，同學之中有一位名叫廖啟智。「返學第一晚，我已經對他留下深刻印象，十幾人圍着圈，輪流介紹自己，個個都爭取機會show off，唯獨這個廖啟智，頭耷耷拿着筆不知亂畫什麼，好cool，輪到他，只說幾句就收聲，是否很特別？」
廖啟智比陳敏兒大七歲，他未入訓練班前，在片場做過不同工作。「他是我們同學裏的大哥哥，由那時開始大家就叫他『智叔』，叫到現在。他演戲的確比我們出色很多，他在港台做過助理攝影，又做過收音師，見過明星做戲，你說他幾有經驗，我們一起演戲，完全唔係佢嗰皮。」
導師對廖啟智特別嚴厲，因為知道他非池中物。「我都是一個高材生，很多時導師將我們放在一起做拍檔，一男一女練習演感情戲， 接近得多，開始留意對方。」
一班同學放學後，坐巴士去旺角宵夜，也有約去睇戲，漸漸由一班人變成兩人行，就這樣開始拍拖，她記得第一次約會，都幾大頭蝦。「他有時要開工，上不到課，我幫他抄了筆記，私底下約會拿筆記給他，在天星碼頭五枝旗杆等，然後去海運大廈酒樓飲茶，我竟然不知醒，他打電話到我家裏叫醒我，原來他等了一小時，我趕到去五枝旗杆時，看到他像高僧那樣盤膝而坐。」
兩人很快就讓記者知道拍拖，沒有地下情。
怪獸媽咪
陳敏兒拍劇之餘做主持司儀，做過《體育世界》，是香港第一位在電視節目中跳降傘的女藝人，之後做《歡樂今宵》和大騷，坊間覺得她是鄭裕玲接班人，都有點硬朗強勢的感覺。
「可能我們兩個氣質有點相近，後來Dodo姐出去拍電影，忙到不能為部戲配音，有人找我幫Dodo配音，可能我們說話節奏相近。」
她和廖啟智1987年結婚，拍拖初期她聲明不會生小朋友。「我們一班同學結婚生仔，聚會時成班小朋友圍住智叔，好像蜜蜂圍着蜜糖，玩得很開心，我就知他很喜歡小朋友，但我說我不會生小朋友，如果繼續和我拍拖，我們有沒有未來呢？叫他考慮清楚。」
怎知過了三十歲，女性荷爾蒙發揮作用，加上她在公司見到肥姐湊欣宜的情形，一個硬朗的女人，一見自己女兒就溶化的樣子，令她變得想生小孩。
當母親令陳敏兒真正學做人，對她的影響和改變無比巨大，讓她體會何謂無條件的愛。「大仔文哲出生後，我和智叔的關係出現變化，先前說過，少少因為我是女主角，他是配角，我和他相處時特別小心，很怕他敏感，或傷害他的自尊心，所以我和他相處時，一直屬於下靶位，很乖很聽話，什麼都由他拿主意，嘩，小朋友出世後，我的母性就出來了，一定要保護小朋友，這個小女人開始駁嘴，初為人父母時，我好像變了另一個人，對智叔來說很辛苦，大仔兩歲左右，我問他：『會不會考慮再生一個？』我記得那天在廚房，智叔眼泛淚光說：『嘩，說吓我都驚。』原來過去兩年他那麼委屈，我才懂檢視自己，我做媽媽太緊張了，冇晒分寸，我要改變，對丈夫有尊重，如果我的兒子也學了我不尊重爸爸，那怎麼辦？」
之後他們迎接二仔文信John到來，父母放輕鬆，BB也易湊一點。「我奶奶時常說，這個是開心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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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三仔時險死
至於三仔文諾，出生過程中，她吃盡苦頭。「BB不掉頭，在我的胎盤裏打橫，入院等他出生時，產前出血，兩母子差點一齊死，非常之驚險，如果不是這麼巧，安排我進去待產室，立刻找麻醉師來開刀，我們兩個都沒了。」
三仔的出生過程已經這麼驚險，她有個想法，老三和自己都算大命。「我真的想不到，他三歲時被診斷有血癌，嘩，晴天霹靂。」她自問過往人生，由讀書到考訓練班到入行，到和初戀情人智叔結婚生仔，傻吓傻吓總算幸運，想不到，就在誕下第三個兒子之後，上天讓她經歷那麼大的苦難。「對我來說，嘩，拍戲咩血癌，翻天覆地，整個人生完全倒塌了，硬着頭皮陪老三去醫病，但最後病都醫不好，兩年多後，都離開了這個世界。」
但正正就在這段人生最苦難的時刻裏，陳敏兒經歷脫胎換骨的改變。「以前的我，其實都是屬於『蛇quare』，很多焦慮，很多擔心，屬於軟弱那類人，樣子好像很犀利，其實底板偏向懦弱。」
細細個，母親替她起花名：喊包，名字「敏兒」用了「男兒」的兒，不是「儀態」的儀，都不像男兒般堅強。
伴兒抗病人生大轉變
「文諾的病患加上死亡，我經歷過人生這麼大的打擊之後，嘩，我真的脫胎換骨，很多人說：『敏兒，你很堅強。』我諗我接受這個評價，但我想說，我原本不是這樣的。」
當時的廖啟智，是否與她同步，一樣堅強？
「我覺得我們是很好的配搭，我記得壞消息一來，我第一時間要陪兒子入威爾斯醫院兒童癌病中心醫治，要一直在那裏留醫，很長時間，那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流過，智叔就大哭。我覺得很有趣，不是說我堅強一點，他軟弱一點，我發覺我們兩個看着大家，互相補位，當他看到我這麼堅強的時候，他能夠放心去釋放自己情緒，表露他軟弱的一面；但在陪兒子醫病的過程裏，我也有倒塌的時候，他就站起來，很堅強地控制大局，照顧兩個哥哥，照顧我。整個過程中，有時我高，有時他高，每次我跌的時候，他就會很強。」
所以說他們是天生一對，曾被選為娛樂圈最佳父母，陳敏兒也曾成立幫助父母學習教育、戒做怪獸家長的組織「家長匯習」。
智叔突然驗出末期胃癌
2020年尾疫情期間，智叔出事了。
「疫情大家都困在家裏，沒什麼做，智叔又沒有工開，沒什麼戲拍，就出去跑步，他每天都跑，勤力過返工，清早六點幾就出門，多麼健康，怎會想到有事？那時感覺大家一齊提早退休，還商量疫情完後，一起去新疆旅行，差不多十一月尾，他開始說胃部不舒服，不知為什麼，雖然吃得很少，但一吃胃部就會頂住。」
她記得有一次，智叔跑完蚺蛇尖，回來就說很不舒服，整個人要躺下休息。
「我們去看中醫，過了幾星期都沒有起色，不對路了，去照一下，一照，你怎會想到三星期前這個人還在跑蚺蛇尖，一照後醫生說胃癌末期，好像做夢一樣，很難接受，大家都沒辦法接受，
死期都說了，只剩下幾個月，那個衝擊真的很大。」
擔起大旗
那個時候，她就要擔大旗了，兩個兒子怎識處理這件事呢？
「只知道要做事，怎樣照顧他，怎樣安撫兩個兒子，那時我覺得肩膀很重，擔起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要陪伴丈夫，走過他人生最後一個階段，所以那時我沒有太多悲傷的情緒，完全沒有，只去想應該怎樣做，時間很短，很急促，很多事要面對和處理，很多事務性的事要處理。」
現在回看，她覺得自己沒有辜負使命，很好的完成陪伴丈夫，陪他走他人生最後一程，並且安頓好他的心，亦有好好地帶着兩個兒子，接受爸爸離開他們的事實。
「我記得智叔離開前三、四日，他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很多謝你，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真的不知點死。』這句話語重深長，正正反映給我知，這幾個月，我一直好好的陪伴他，幫他預備怎樣去接受死亡這個事實。」
當時智叔有很多情緒，有很多不捨，也有很多遺憾。「原來人要面對死亡時，會回望他的人生，可能會看到很多遺憾，但是他已時日無多，所以心情很混亂，既然死亡是無法避免，如果你帶着遺憾離開，心裏會有不甘，那就不是死而無憾。」
她覺得，每個人努力做人的目標，就是要做到死而無憾。「於是我努力陪伴他處理內心很多的心結，看看有什麼遺憾，是否可以處理和彌補，那幾個月我用了很多時間，陪他回顧自己人生，看看他有什麼放不下，他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和兩個兒子，他最親的人，他很不捨得，我有一次問他：『你不捨得什麼？』他不捨得兩個兒子剛剛讀完大學出來工作，好像看不到他們成家立室，我慢慢帶他去看，有些事情沒辦法做到十足十，沒辦法叫兒子的女朋友趕快倒杯新抱茶給他喝，但重點是兩個兒子，有很多你的生命質素在他們身上，他們會延續你的生命質素。」
給廖啟智的三封信
最重要一件事，她和兩個兒子，各自寫了一封給智叔的信。「好好沉澱下來想想，鉅細無遺寫低，我們整個生命裏面，爸爸為我們的生命帶來多少祝福，全部寫下來，我們在病床旁邊讀給他聽，好好多謝他。不要看低這件事，非常重要，很多時當事人看不到自己生命的價值，要靠身邊人說出來。我還找了他身邊的朋友和同事，但我又要保守秘密，因為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有病，於是我說了一個小小的大話，說遲些智叔生日，想幫他做一條紀錄片，錄低朋友生命中跟智叔最難忘的片段，我將那些短片剪好，病房裏一段一段播給智叔看，讓他看到他的人生沒有什麼遺憾，有很多精彩的部分，一粒一粒好像寶石一樣，全部閃照着給他看，這樣可以減低一個人離世的遺憾。」
廖啟智2021年3月離世，差不多三年了，他臨走前擔心陳敏兒獨力撐起個家，會很辛苦。
「過去兩年多，事實上過去一些我不需要做的事，現在都要做，例如財務事情是智叔負責的，因為我的數字很差，現在我要重新學習。我記得在病房時，我跟他說：『你認識的我，是不是一向都幾叻女？』他點頭。」
三仔患病到離世時，敏兒所能應付的事，智叔都看在眼裏，所以對這個太太都很放心。
黑暗背後的光明
「經歷過文諾那件事，是我的人生一個轉捩點，我看東西多麼正面，能夠看到黑暗背後的光明，而且已經成為我的習慣，對於智叔這麼突然離開，我不會有很大的悲傷，不捨當然有，難過當然有，但我看到難過傷心背後，愛的部分。我很感恩，很慶幸，兩個兒子也因為爸爸的離世，加速了成長，突然之間變了兩個 很man的男人，以前是BB，現在他們看到媽媽軟弱時，我會向他們尋求支援，說媽媽很不濟，情緒很低落，他們會拿耳朵、拿心來聆聽我的說話。」
做父母，這就是最安慰心寬的成果。
至於陳敏兒，一個愈來愈堅強的女性，原來仍是以前大頭蝦的陳敏兒，她出來做訪問時忘記帶銀包，臨走前要問記者借200元，用來俾停車場費用，然後揸車去搵兒子食飯，借了的錢則用手機軟件還錢，很生活化的細節，正如她所說，生死是生活的一部分，人人都要學習，陳敏兒是學得比較認真的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