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慕蓮一九三七年農曆五月廿六日出生,新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後來人家替她新舊曆比對下,就定了七月四日是她的新曆生日。人緣非常好,很自豪沒有敵人的她,踏入八十歲,朋友輪流請她吃生日飯,切蛋糕,開心到不得了。
十年前開始退休的余毛,以為沒有工作後肯定很無聊,結果她說退休後比以前更忙,幾乎日日唔黐家,由朝玩到晚。如果沒有人約就去電影資料館看自己的電影。
她的八十歲感言是:「好感恩呀!一直有天主睇住我,人家說女人有三從四德,而我沒有三從但有四得,就是行得、食得、屙得、瞓得,缺一樣都唔得呀!」
今次我特別選了余慕蓮在旺角的家做訪問場地,拍攝一個八十歲獨居老人的日常生活,這物業余毛三十年前以廿九萬購置,建築面積四百二十呎,實用才三百多,兩房一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房間做她的閨房、一個做雜物房,不失溫馨。「今早起身抹地。」平時都是余毛親自清潔地方做家務,每周有專人來為她抹窗。
物業正處於旺角最旺的地段,已升值了最少十八倍以上,價值五、六百萬,「我已經寫好平安紙,將來所有財產都捐出去給慈善機構。」講到做善事,余毛非今日才有此想法,十年前她拿了廿二萬退休金,也捐了八萬在內地建學校。「以前幾萬元可以建一間學校,現在恐怕要幾十萬了。」
自己的財富根本不多,余毛卻教曉我們要有捨得精神,她娓娓道來其人生觀,「我真係唔恨錢,在三十年前,我都搵得好少,一九六九年入無綫,最初都是做特約,七三年在處境劇《香港七三》演賣魚勝個妹才開始為人熟悉,特約費由三十加到五十,之後一百五十。」
她小學畢業第一份工在戲院做帶位,是uncle曹達華給她的工作,月薪六十,「我一九四八年來港,十一歲,當時來探親,讀完小學不懂英文,曹達華說,廿六個字母應該認得。」說起童年,余毛有難言之隱,不像平時那麼直腸直肚,尤其是提到媽媽鄧美美,她的心情特別複雜。鄧美美十六歲生余毛,但很少盡媽媽的責任,上官玉曾經取笑過余毛:「你哪有得嫁,有都俾你阿媽嫁晒!」
對於媽媽的拋夫棄女,詳細情節,余毛只是略略帶過,不願深談,「我唔想講太多,總之我只可以講,我由細到大都冇愛,不是母愛。我細細個搵食,還要寄錢到廣州養弟妹。」
童年極為缺乏愛,尤其是父母的愛,幸好余毛為人樂觀,也不算留下太大陰影,講起阿媽她不想提,追問才略為透露:「舅父去美國時,我有叫他帶二千元給母親買嘢食。」有一次她在溫哥華登台,轉去美國羅省的老人院探媽媽,「她的腳唔行得,要坐輪椅,腦袋好清晰,其實她還有一些子女在羅省,她是個捱不了苦的女人,一生享受慣,她還叫我探她時,一定要買隻雞,不要斬開,她可以成隻雞腿撕開來吃。」鄧美美比較重男輕女,余毛和妹妹難免被忽略。「如果阿媽有睇我哋,蓋劍奎跟了任白學藝,就不用住在仙姐屋企住到嫁為止,足足住了十幾年。」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她去社區中心學裁縫,休息時在班房到處跑,見到陳有后教演話劇,后叔叫她進去,把劇本給她看,就此改變了她的一生,讓她在話劇《馴悍記》做女主角,「人家不知道,我小時候拿着化妝箱跟阿媽入片場,看得多都識演戲。」之後很多人找她演話劇,又有人問她拍不拍電視,一星期一次在早晨節目《報曉雅集》出現,「我當時租住一間房,在百貨公司做售貨員有一份工,電視又有二百多元收入,好好用。」
余毛有一些同父異母及同母異父的弟妹,她和同父同母的蓋劍奎最親,可惜蓋劍奎十年前遇上交通意外逝世,「想不到她早死過我,」余毛語氣幽幽:「她有老公有仔,退休後做師奶,經常跳舞、晨運,有一日去旺角跳茶舞,原本搭西鐵由屯門出九龍,有個師奶話有車接埋佢,蓋劍奎坐車尾,剛好遇豪雨,車撞車打了個白鴿轉,送她入醫院頭都腫晒,人哋就冇事,所以生死整定。」
余毛平時沒有什麼禁忌,到了八十歲,有些世俗嘢她都避一下,「我七月生,所以殯儀館的白事,我只做花圈都無謂去,費事對雙方都不好。」余毛說她完全不怕死,「死是必經之路,我都話自己賺咗。有病我去廣華醫院看老人科,我現在住這裏,醫院、街巿、戲院都在附近。」
余毛因為不貪錢,她連六合彩都不會買一張,也不想發橫財夢,「費事中咗被人謀財害命,如果不讓別人知道,還中獎來作甚?如果我鍾意錢,就不會捐出退休金,我每個月都有生果金,我都捐出來,我又是樂施之友,無國界醫生都捐,還有陳玉蓮的慈善活動也捐,雖然不多,能夠幫到人都好。」余毛更經常做義工,去老人院唱歌給老人家聽。
她的老友記羅蘭、黃文慧經常叫她自置物業,「我話想一筆過俾晒錢,儲吓儲吓,樓價又貴啲,十幾萬升到廿幾萬。」她手上沒有太多現金,於是將部分股票出售,騰出廿萬,再跟銀行借十萬,供了款一年,覺得只是在還利息,根本沒有還本金,與其蝕息,她把手上的股票全部放了,還清十萬尾期,安安樂樂。「八十年代我好多戲拍,由五百元一組拍到六千元一組,又繼續再儲錢。」現在她得閒無事就去西灣河電影資料館看自己的戲,她拿出幾張紙說:「電影資料館有我七十幾部戲,人家幫我統計的資料。」
余毛一直感情有點寡,今時今日,當然不會再尋求男人的慰藉,「以前都不會啦,我沒有搵到男人,男人亦沒有搵我,其實冤豬頭都有萌鼻菩薩,我是受媽媽影響,有太多的uncle。我怕男人。」余毛講講吓又承認她曾鍾意過男人,「可惜還有其他人也鍾意他,我咪放手囉,我們有緣無份,感情的事抽身就沒有事,如果深入就死,以前無綫藝人都有信箱,有個伯父影咗張照片給我,話想同我做朋友,我撕爛扔入廁所。」
原來余毛一向不喜歡伯父型,喜歡精壯男士,「我又唔鍾意肥佬,後生時我好鍾意謝賢,當時有一間北河戲院經常放光藝的戲,我常常去看電影,又跟着媽媽入片場看謝賢拍戲,現在他也老了,輪到兒子霆鋒好有型。」
很多女人老了都想搵個伴,余毛反問我:「難道搵個伯父來服侍嗎?如果搵個年輕的,我又怕呃埋我啲老本,所以無謂自尋煩惱。」余毛說自己行將入木,人生已經賺咗,鍾意去哪都可以,不知幾爽,「又有天主睇實我,得閒去吓教堂,幾好。」
這麼多年來一直自食其力,余毛亦樂在其中,對單身生活非常享受,「一個人反而無牽無掛,不用向人交代,演戲都演得多,離離合合,見慣了,最怕嫁咗個衰佬,衰過做女嗰陣時,生個仔又忤逆,不如一個人有一班好朋友更逍遙自在。」
她退休後比拍戲更忙,日日都安排很多節目,她喜歡唱歌,又喜歡去旅行,幾乎世界各地都去過。她說現在還欠了「雙牙」。她很幽默說:「西班牙及葡萄牙。印度沒有去過,不過都不去了,怕污糟!」
行得走得,今天不知明天事,好像琴姐的狀況,余毛也欷歔不已,「我以前經常陪琴姐去青年會游水,現在都唔認得我喇!記得有一次她認真的望住我問:『余毛點解你唔化妝呀?』自從琴姐不認得人,我已很少探望她。」
她原本與王維基簽了三年合約,後來年半就解約,無綫有再找她簽約,余毛耍手擰頭,但聲聲多謝兼解釋:「我年紀大,不想再捱更抵夜、又怕飛紙仔,記性不好,記不到台辭,經常NG,無謂阻人收工,我又不用養仔女、孫兒,層樓又供晒,冇乜負擔。」
她現在得閒拍吓網劇,又去東莞唱吓歌,幾乎個個月都有表演,就當幫補一下生活費。有一次她扮香港小姐出場,反應極好,一落台觀眾不斷塞利市給她,余毛樂呼呼。
余毛的性格看得通透,她經常掛在嘴邊:「我自給自足,從不羨慕人,也不會嫉妒別人,我拍戲以來從來沒有攞過獎,」她轉頭看着架上一個個義工獎牌說:「做義工就有獎。」余毛最開心是六、七十歲時,鄧達智找她行catWalk,「我可以扮吓靚,不用整天做垃圾婆。我出場時不知幾多掌聲。」余毛家中的牆上掛了一張很美艷的照片,左看右看都不太像她。她說:「以前羅君左出了一本雜誌,找我拍的封面,我唔醜㗎,只不過做電視一向被醜化。」
余毛還很跟得上時代,用的是智能電話,她又買了電腦回家,「電腦真的學極都唔識,現在放在雜物房。」平時她又規定自己怎樣花錢,都非常有節制,「我用錢其實不多,平時多數做人情,生日我例牌封五百元利市,因為生日年年有,如果結婚就給一千,我都冇乜收入,你俾面我,我又俾面你。我一年用得最多錢是自己生日,我會在深圳組局唱粵曲,跟着食晚飯,生日有人陪我好開心。」
以八十歲來說,余毛都算耳聰目明,又行得走得。不過去年身體就有些毛病,「咳了很久。後來元海幫我看過風水,說屋企外圍裝修,被天羅地網罩住,那時候咳到連聽覺都受影響,去廣華醫院想照肺要等一年,於是自己付錢去浸會照肺,才知道不是肺癌或肺癆,是支氣管擴張,引致耳鼻喉都出現問題,後來去法國醫院看專科,全部復元,把聲都可以唱歌。後來又有坐骨神經痛,醫生建議得閒游水。」她平時身體算是硬朗。
余毛也從來不和別人比較,她秉持的做人宗旨是:「做人好化,一定要睇開啲,人比人激死人,我覺得自己已經好過好多人,我老早寫定遺囑,走咗千萬不要大搞,連殯儀館都不用去,火化成灰,我寫的平安紙由兩個老友見證,生前想食乜就食乜,以前我捨不得買游水魚,現在都捨得了,想吓我還有幾耐命?」
她永遠不會得罪人,「我隔籬吳太,煲了湯都會問我,余毛飲唔飲呀?當年大家買樓花,不經不覺識了三十年,以前還給糖她的兒子吃,現在人家都長大成人出身了。所以話,遠親不如近鄰,我的門匙都會放在吳太家,我跟她說:「如果聞到陣臭味即刻入嚟,費事唔知我死咗幾耐,去旅行我又會叫她留意我的門窗。不過我現在不會一個人去旅行,怕跌親,冇人睇住。」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很多事情都是上天注定,她不會妒忌別人,「我好過好多人,一味朋友多,我冇敵人,冇仇人,得閒見吓老友,本來我連屋企電話都想不要,只用手提,但屋企裝了一個平安鐘,萬一手提電話冇電就聯絡不到,一個月俾多百幾蚊算了。」余毛數口其實都好精。
訪問完,余毛送我出門口,她講了一句:「我一生渴望愛,但我冇愛!」講的時候,臉上仍然掛着笑容,多麼樂天知命及接受現實的老人家啊!心底暗暗佩服。
■ 撰文:汪曼玲/攝影:張保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