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屋簷下》(一九六四)是一部「時裝片」,時裝在這裏,不是時尚的衣裝,卻是現在式的穿著,也就是說,這是一部關於此時此刻的電影。沒有直接說明,但兩個字呼之欲出:現實。
但時裝片一定就反映現實?又不見得。要看這些你穿,我穿,他也穿的衣衫,還會被誰披在身上,還有穿到什麼場合裏,試圖發揮衣服──今天還有一個說法,是「造型」──的那些功能。以《香港屋簷下》作為六十年代粵語片那麼貼近中下階層生活的一部作品來說,可能也是很好研究上述問題,甚至伸延到更多問號之上的範例。例如:片中演員的戲服,與他們的身份,心情,身處環境,是不是真能「反映現實」?
又或,是Hyperreality ──似真,是幻?
當然,這又回到一個老題目的討論上:電影,有可能「反映現實」嗎?就算答案是肯定的,還是有解釋權力的爭拗,類似,誰──哪一種創作者,哪一種受眾──的「現實」?複雜就在於,不論創作者還是受眾,兩者的定義也不只是字面般單純。導演乍看掌握角色的命運,但角色的扮演者,又會有另一「角色」的影響存在。他們是演員,他們也(可以)是明星。
明星身上反映的,是「現實」嗎?不能否認,欲望投射就是現實之一:不然明星除了演戲,為何還有一種更能帶來高收入的工作,叫商品代言人?以至現在關於明星的Hyperreality是,拍片可以只是換取當代言人的「入場證」──這,聽來有些荒誕,可是,在有與沒有這樣的事實的層面上,它是真實的。原因?電影不值錢(當它被濫拍濫用來達到不是本來的目的),廣告卻是每一秒鐘都在「製造」金錢的流動。
所以,導演是創作者,不代表與他在這部電影中合作的明星的權力一定比他少。明星的存在,若是為了滿足消費者的欲望,那麼,最考驗導演的,便是看他如何處理「現實」在他的電影中的位置,又或抽象地說,「角色」。
楚原就是像希治閣一樣值得研究的個案──非關他是華語電影中的緊張大師,而是,在一個女明星才是「王道」的時代(即觀眾既要看女性受磨難的故事,但又想看見她們光鮮亮麗),他很快就從《可憐天下父母心》(一九六〇)那樣的「爛衫戲」轉型到《含淚的玫瑰》(一九六三)的「時裝片」。雖然,前者也有大明星白燕壓場。
楚原與希治閣在女明星作為票房號召力的得心應手,一個在於男性心魔揮之不去──希翁的功名與惡名從來一體兩面。另一個,則是女性情結夢縈魂牽。女明星在二人的電影世界裏,跟活在二十世紀中的一般人無異,但現實的重點不在電影的世界卻在電影本身,因為,希治閣在銀幕上呈現的性焦慮,與楚原最為擅長的愛救贖,無一不是必須透過女明星像鑽石一樣被導演切割,打磨,才能折射出現實中看不見的另一重現實:教人欲迎還拒的 reality。
但《香港屋簷下》的導演不是楚原,是李晨風,「擅長將文學作品改編成通俗文藝電影,從中到外,從古到今,從雅到俗,成績早已得到業內人士認許」(黃愛玲語),也是我最難忘的《寒夜》(一九五五)的一位粵語片導演。而在他拍於社會與電影工業急速變化時期的一部「時裝片」中,我從女主角朱欣欣(苗金鳳)的造型,看見了「反映現實」的多重矛盾。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一夜之間家道中落,由豪宅遷居木屋,後來連木屋也住不起,但已珠胎暗結……這麼多「現實」問題需要面對和解決──她的「衣櫃」,就是矛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