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木勝近年佳作甚多,而且拍的都是大製作,動輒製作費達到數千萬,可是,在眾多導演之中,他給我的印象最模糊,甚至可以說是記不起他的樣子,究竟是陳木勝太低調,抑或是我太過孤陋寡聞呢?
其實他拍的電影,尤其是和成龍合作的三部片,我都看過,以一個觀眾的角度來說,陳木勝拍的動作電影很好看,在他努力下,他執導的電影已成為影圈中的一個品牌,成為觀眾的信心,只要是他拍的戲,總會讓觀眾有欣賞的意欲,乖乖買票入場,拍出來的電影,獲得不少掌聲。我看大陸一些網站,對陳木勝讚譽有加,公認他是個出色的導演。
也因為這個信心品牌,在電影低迷的時刻,他不但不愁沒有老闆投資,人家還鼓勵他多拍一點,而他始終堅持一年拍一部,陳木勝並非嫌錢腥,只是他明白到「專注」才能為他帶來一定水準的作品。
陳木勝在六九年出生,還差一年才四十歲,已經一頭的白髮,如果混在一班超級導演中(他在十年間拍了五、六部極賣座的電影),他永遠不是鋒芒畢露的一個,老成持重的他,不會特別吸引到別人的注意力,甚至覺得他沒有強烈的個人風格,老老實實的外表、沉靜、務實,正正就是他的風格,他讓觀眾的注意力並非放在他本人身上,而是放在他的電影上,他甚至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岡位。 擅長於拍火爆的動作戲,本人卻更像書生型,溫文而話不多,我取笑陳木勝比不上師父杜琪峰的半分霸氣,他馬上接着說:「霸氣不在於因罵人而來。」杜琪峰的急性子及直言性格,恐怕圈中無人不知,而曾經作為他的助理編導(在無綫合作了兩年),陳木勝更了解師父的作風。「在我印象之中,我和他合作時,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很多人都被罵過,男男女女罵到喊,可以用慘字來形容。」沒有被杜琪峰罵過,陳木勝頗引以為傲說:「他還在很多朋友面前給我很多讚賞,他們都說:『杜琪峰真係好錫你。』」
為何人人皆捱罵,獨獨陳木勝拿了免罵金牌?他詮釋兩人的關係時說:「我的付出,他真的接收到。」雖然獨善其身沒有被罵,但他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罵你的人是想你好才罵,條條大路通羅馬,人家是袋錢入你袋。」陳木勝從來沒被人罵過,只因為他謹守一個原則,人家要求完美,他更做到加零一,令完美的人都沒話說。
「我都係紅褲仔出身,沒有學院派理論,只能從生活的觸覺吸收及感受。」他中學畢業後,因為太愛看電影才寫信入麗的應徵,後來去了無綫跟阿杜,阿杜有名「狼泥」,任何人都罵,「罵人是每個人處事的方式,但他做出來的東西,又的確贏晒。」雖然耳濡目染,他沒有受阿杜的罵人作風影響。「我有時都會火爆,但係發覺罵人自己仲辛苦,所以我通常唔高興,在現場寧願走開一陣。」
在無綫,八、九十年代,兩個電視台經常打仗,用人之際,他很快有機會升職做導演,拍了不少動作電視劇。後來阿杜、王晶及林嶺東聯合做監製,想拍一部電影《天若有情》送給阿叔王天林,就讓陳木勝做導演,成為他的處女作。當時他完全被阿杜的光環蓋着,實在沒幾個人留意到陳木勝的存在,然後徐克又找他拍了《新仙鶴神針》。
陳木勝做事一向專注,又不會多話說,很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相信是因為他的成熟、穩定,讓人覺得他可以勝任。「也許是專注令人覺得我會做好件事,如果我係老闆都鍾意人家專注,好過又做東又做西吧。」入行廿七年,他永遠記得第一天上班,在《大內羣英》做場記。「我乜都唔識,導演李惠民睡在Van仔,程小東爬上條梯跳彈牀,才知道大俠在空中飛係咁跳出來,為了趕戲,一班人幾日幾夜冇沖涼,我當時心想,乜做導演咁慘。」從那一天開始,李惠民成為陳木勝口中終身的師父及好朋友。「他教我從不保留,也不會收埋唔益我,經常提點讓我受益良多。」
拍戲,很多人只看到幕前的風光,其實工作人員付出甚多,陳木勝很能體諒的說:「拍電影其實很辛苦,夏天曬到燶,冬天凍到僵,我見過個武指凍到包住張棉胎,叫道具替他用膠紙黐住來拍戲,都幾難頂。」陳木勝已貴為大導演,更喜歡與基層員工在工作時打成一片。「我見到他們在工作時嘻嘻哈哈,好快樂,這班人工作最辛勞,錢最少,但卻充滿敬業樂業的一面。」導演沒有架子,他一語道破說:「架子和權力都是人家給你的,我自己有此看法,如果現場一個人都冇,乜叫做權力及架子,就算有個助理,都要人家服你才叫你一聲導演。」
他現在平均一年才拍一部戲,陳木勝有自知之明。「我不可以諗嘢太多,不可以搞緊一部,又馬上籌備第二部。我通常花四個月搞劇本、四個月做製作、四個月做後期。」甚至有人勸他,一年拍部半,兩年拍三部,搵多些錢,但他堅持,以一年的進度拍完一部戲,也因為他沒有不停的拍戲,反而可以拍出水準吧。
拍完《衝鋒隊怒火街頭》,成為他人生的轉捩點,竟被嘉禾的何冠昌賞識,找他夥拍成龍。「我很感激何冠昌的鼓勵,否則我不會接拍《我是誰》。」一開始何冠昌找他和成龍合作,他有點怯意,很自然表示:「怕自己唔得。」何冠昌為他分析:「你怕乜?有幾多人有機會拍七千萬製作的戲。」何冠昌以長輩的身份及朋友的關係來勸他:「冇事喎!試吓啦!」用引導的方法,抽絲剝繭的給他分析,讓他除去心魔。何冠昌那句:「有乜損失啫。」終於打動他抱着配合和學習的心態與成龍合作,「試吓揸部大貨櫃車。」由原本只拍九百萬製作的戲,一下子跳到七千萬,後來兩人又合作了《新警察故事》及《寶貝計劃》。
他和成龍合作多次都很愉快,發現成龍很少講人壞話,說人不是,他在拍戲現場只喜歡講笑話及喜歡一班人聚埋飲飲食食。陳木勝也明白到,他現在拍動作片有觀眾支持,其實是前人種樹,如李小龍、成龍、洪金寶、袁和平努力拍了不少動作戲,鋪排條路,成為香港獨特的文化,繼而打入海外巿場。
成為深具票房的導演,陳木勝的作風依然平實,也從不為自己的成績而驕傲。「每一日都係過眼雲煙,好似我看《保持通話》首映,戲院突然卜一聲燒咗杜比音響,銀幕突然冇咗聲,我為部戲做咗一年,好不容易到首映,結果出到咁樣的結果,我心情好難受,但過咗件事心情又好番,我覺得開唔開心最重要。」陳木勝在這個圈子廿幾年,他睇到好多嘢,有驕傲的事、有慘淡的人,到頭來都沒有人記得。他看清楚成件事:「愈驕傲壓力愈大,人家會看你下一鋪會點,人一生始終有上有落,有高有低,今日驕傲只是一剎那的欲望,作為一個導演,到有一日out咗都冇辦法,就算你掙扎都冇用,只有一樣嘢可以做,就是接受。我由廿歲拍到卅歲到四十歲,難道連這種變化都看不到嗎?要接受現實。」
他分析得非常透徹說:「我覺得娛樂圈有一個特色,就是在別人的傷口灑鹽,這是娛樂圈其中一個娛樂,打開雜誌,內容都是一些灑鹽的故事,這樣才有話題。」也因為看得清晰,他性格始終恬淡、忠於沉實。「拍戲我只享受過程,與工作人員合作的氣氛,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歡樂。」
陳木勝很享受低調,「做導演,不是藝員不用站出來,我習慣在鏡頭的後邊,我寧願觀眾欣賞我的作品多過見我的樣子,做藝員曝光是正常的,做導演可免則免。」他後期離開無綫,只是漸覺在老地方發揮不多,「那時製作期愈來愈少,連文戲及武打戲,都只可以拍四天,阿杜拍頭五集,可以無限期拍,反之我們可以用的時間太少,拍不到自己想拍的東西。」在下決定離開電視台之前,都做過思想掙扎。「電視台有固定收入,拍電影一部不成不知有冇下一部。」有一段時間為了生計,也在外邊拍過不少錄影帶。
已結婚的陳木勝有一子一女,女兒十四歲、兒子四歲,子女相差十年,只因為他有段時間太忙了,留在無綫又在外拍戲,忙得不可開交,後來是怕女兒悶,才為她添個小弟弟。「太太一直支持我的決定,幸好當時還後生,冇乜好怕,而且在電視,愈拍愈冇癮,度日如年。」
陳木勝是個住家型丈夫,除了工作,家庭也是他的重點,尤其是珍惜與孩子相處的時間,連全職的做家庭主婦的太太,也低調得出奇,「連和我出街被人認得也不習慣,覺得不方便、不舒服,她喜歡做平凡人,覺得更快樂。」陳木勝也認同,他也是那種人:「在人羣之中,你唔覺我啦!」他也明白到名氣可以幫助到票房,但更認同要拍一部好看的電影。「拍電影要好有鬥志和毅力,百般滋味,很難形容,試想由一張白紙寫成一個劇本,由創作開始,每一個階段都苦,尤其拍動作片,事前準備妥當,但環境一改變,就會出現很多困難,腦海要不停的轉,應付突發事件。」後期製作則苦在一部戲,要重複睇一千次,「有時睇到冇感覺,每次做後期都睇,變成懲罰,少點韌力都不成。」
陳木勝在生活及做人方面都崇尚簡單、自然,出鋒頭唔啱佢,上台演講無此天分及訓練,出來交際也不要預他。「講出來冇用,拍出來最實際,有一個導演講過:『做這部戲時,不要講下一部戲。』我好認同呀,人可以諗到咁多嘢咩。」
陳木勝和一些新演員合作過,總覺得部分不夠專注及用心,「有些要人家罵才醒,萬一遇着不愛罵人的導演呢,他們忘記了得與失都是自己攞嚟,或者不同的年代就有不同的文化,好像現在流行打機,唔識就會被人譏笑:『有冇搞錯。』不過細路始終是細路,想嘢不夠通透,不可以睇小每一次來臨的機會,一旦輕敵就會輸。或許他們太順利,以前上一輩吃很多苦頭才成功,經歷好多荊棘,懂得珍惜。」
十年來,陳木勝拍過的戲票房超過三億元,他從不自滿,每接一部戲都抱着戰戰兢兢的心情。「因為拍下一部戲總比上一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