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金馬獎終於向李麗華頒發「終身成就獎」。李大姐年餘九十，風塵僕僕，從美國乘長途機去領獎，看也教人有點心痛。
有人爭議：如果發終身獎，為何還要老人家千里巴巴的來領，為什麼不能捧一個獎過去。此言又未免太苛。李麗華雖然年紀大，但還可以走動，如果飛的是頭等機艙（當然最好由中華民國政府馬英九下令派一架私人飛機）來到台北，在會場一站，光芒四射，已經合襯禮數。
民國上海時代的女明星，李麗華碩果僅存，尚有一兩位潛居在上海和香港。李麗華四十年代剛在上海冒出頭不久，山河變色，就要南逃避禍。這一代除了李麗華，還有作家徐訏和無名氏，當然還有張愛玲。四十年代憑才華出眾，在中國打響名聲，如果沒有以後發生的巨變，她們都像美國那一代一樣，有遠大的前途。一個民族的國運不好，你看，扼殺了多少人才？
但李麗華南來，幸好還遇上了李翰祥。李翰祥會看女人，女演員在他手上，個個有得發揮。李麗華會演戲處，全在一雙「關目」。巧笑倩兮，從詩經開始，女姓的一雙眼睛，就已經奪魄勾魂。李麗華能演楚楚可憐的孤女，也能演氣象萬千的皇后，連手持瓷瓶的觀世音，李麗華也有一股不可方物的聖潔氣象。完全靠一雙眼睛，表達萬千層次。
從前舊上海默片時代，阮玲玉就是靠一對眼睛出頭。沒有對白，也沒有激烈的動作，只有黑白銀幕的大特寫。然後是周璇，天涯孤女也靠一對眼睛，說盡無窮的心事。
李麗華師承這一派，在她那代，林黛、王萊、顧媚，數不盡的女明星，眼睛顧盼之處都有無窮的戲。演員是靠一對眼睛的。不知何時開始，港台韓國興起一股「矇豬眼」浪潮。矇豬眼當然別有性感，但演內心戲較為吃力。
一對眼睛是靈魂之窗，喜怒哀樂有時秋波流轉，有時淚水汪汪，有時愛中帶恨，有時怨裏又有無限淒憐。《不了情》裏，林黛在夜總會登台唱歌，偶見關山摟幾個舞女進來買醉一幕，林黛歌唱句句在罵負心郎，那幾個眼神的鏡頭，剪接以海浪擊石的蒙太奇MTV，雖然是黑白，今日看來，後輩再拍不出，已成經典。
梁朝偉就是靠一對眼睛殺死人的，金城武也是。「矇豬眼」如韓國的Rain和台灣的周杰倫，而是演文藝情感戲，要靠臉上其他肌肉的表情，或者索性放棄「眼神」這部分，以一個木無表情的cool樣，當做「冷酷得殺死人」亦無不可。
今日的女觀眾，十多廿歲，買票進場，追求的不是內心戲的深度，而是盲捧偶像。只要偶像一個大頭面孔出現銀幕，就已經狂呼尖叫，在座位上揮舞熒光棒。這樣的時代，適合聽演唱會但不適合欣賞音樂；適合摟一張海報做宅女獨眠，不適合看電影。
李麗華得終身成就獎，靠電影前輩吳思遠、導演楊凡等少數幾位有心人大力奔走。前輩明白走一個少一個，三四十年代上海的光影時代，輝煌盡斂，李麗華是最後的一盞燈，最後的一縷微弱的光亮。
據說老人家晚年有腦退化症，身體狀況不佳。難得的是，這次金馬獎，一襲旗袍紅艷出場，依然氣象萬千。或許到這個年紀，確實也分不清是戲還是現實了。夢裏不知身是客，人生不也就是一齣喜怒禍福無常的光影？就像金剛經，如霧如閃電，皆作如是觀。李麗華不稀罕獎狀，只是這個獎項，只是一點心意，由華人世界來告訴她：這一切我們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