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曼谷度歲置業
九十年代後期的香港,世俗得更加徹底,冷漠、斤斤計較、自私自利,令人莫名地感到一陣心寒,不斷累積,感情與良心,已成為稀有的怪癖。
九七年的農曆新年,我到泰國度歲,忽然萌生退休的念頭。一般男人二十五歲踏足社會,六十歲退休,工作三十五年。我在六二年入行(十一歲),剛好也是工作了三十五年,人生沒有甚麼是永恆的,名與利都只是過眼雲煙而已。
我一向喜歡曼谷這城市,喜歡它的居住環境,喜歡當地人的樸實。閒逛時,在曼谷很好的地段,發現了一個剛落成的屋苑,由三幢大廈組成。看過房子,一見鍾情,覺得正好作為退休的居所,即時購下兩個相連單位,並把它們合而為一。
回港跟羅文說起買樓之事,他相信我的眼光,嚷着也要買一間,但我買的那一座已經賣光了,他只好買隔壁那座的單位。
在我把全副精神投進國泰的大項目期間,聽到不少人對阿梅的衣著有很多批評,覺得她打扮老氣,甚至形容她穿得像某名伶的妻子,羅文深感惋惜,兩次致電給我,跟我說:「阿梅怎麼打扮得這樣?你為甚麼不跟她說?」我當然也看在眼裏,但我太忙,不是在空中飛行,便是在做制服的推介會。
他一定要鬥贏它
五月某天,羅文致電,問我契爺梁智鴻醫生的電話。兩天後,他告訴我:「我明天要進瑪麗醫院動手術。」「是大手術嗎?」「上午十一點進手術室。假如下午你收不到我電話,便打給我助手。」翌日中午十二點多已接到羅文電話,「進了手術室,打完麻醉針,剖開了,但結果甚麼也沒有做……然後,便出來了。」他說還要等候報告,我囑他照顧自己。一星期後,羅文來了曼谷,我們是鄰居,我去探望他。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覺得沒有甚麼,你不必擔心。」他的開場白令我擔心不已。他繼續說:「醫生說癌細胞已在肝臟附近擴散,不能動手術了,朋友介紹我看中醫。」我也陪過他去看那位中醫,在新界很偏僻的地方,可惜病情未見好轉。
有一回,羅文又到曼谷,約我去他家喝下午茶,見到他的時候,他在動手煲中藥,「沒辦法,難道因為這樣就不開心?不玩了?」我看見他胸腹之間有一處凸起,他生氣地指着腫瘤位置說:「我一定會鬥贏你。」
他態度積極地與癌魔作戰。
他說想去的士高玩玩,凌晨十二點多,我駕車接他,但在的士高只逗留了二十分鐘,他便突然失掉興致,這是他絕無僅有,唯一一次的行為,我也樂得離開這煙霧瀰漫的地方。
從那時起,他甚少來曼谷度假,我回港探望他,每次道別,他都表現得十分不捨。
某次回港,與羅文相約幾位好友外出喝茶,他用頸巾把頭包裹着,愛美的他,不希望被傳媒拍到病容,可惜事與願違,病容還是曝光了。
他的手指瘦得見骨,戴着黃白兩顆蘇聯石鑲嵌的假鑽戒,鬆得好像隨時會掉下;那是他在泰國常戴的,他有不少真的鑽石戒指,但他說泰國遊玩不宜戴貴重飾物,所以戴假鑽石。送他回家的時候,我說他的戒指太鬆,會丟掉,他說:「你擔心我失掉它?」他即時脫下戒指,「送給你留念。」「我不戴這麼誇張的戒指。」但他一定要我收下,我不想逆他的意,收下了。
我再次從泰國回來,到他家中探望病重的羅文,他的助手和按摩師扶着他在廳中緩步而行,只一會兒,他已顯得很累,便讓他躺在牀上休息。我坐在牀邊,他捉着我手,支開了大Amy(張徹太太),「不用擔心,我會沒事的,下星期那個我,不是我,是另外個人了。」後來我才知道,有朋友說下星期有高人來替他做法事,真應了那句「求仙求佛,還有誰可求。」他從下午三點多,握着我的手,直至晚上七點多,我實在太累,告訴他我要返酒店洗個澡,當我企圖鬆手,他突然失聲痛哭,大Amy進來看到這情景,對他說讓我先回酒店休息。事後通電話,她說:「我照顧羅記這麼久,第一次見他流淚,你們的感情太深厚了……」無言,心中浮現了一句話:相見時難別亦難,看着老朋友的生命一點一滴溜走,卻幫不上半點忙!
兩星期後,他已入住瑪麗醫院,最後一次探望他的畫面歷歷在目:牀的一邊是肥肥、Janet(鄧光榮太太)和大Amy,她們替他按摩;我在左邊拍着他手背,說道:「你看,她們三個像小女孩那樣,服侍你。」肥肥笑了出來,講了幾句笑話,大家都強裝開心;四個最好的朋友用愛包圍着他,羅文笑了。陪他到晚上,輕輕對他說了聲再見。
十月十八中午,羅文死訊一度誤傳,然而延至當晚深夜,他還是走了。我給他準備壽衣,協助籌備喪事。
設靈前一天,我致電阿梅,叫她一定要出席,她說身在上海,答應早班機回港。翌日早上八點多,接到她電話,她大發脾氣,說已經登機,但班機延誤,怕趕不及回來,我當然不會責怪她。中午十二時許,梅艷芳像一陣風似的衝進靈堂,到羅文靈前鞠躬後,便衝過來擁抱我,我陪她去瞻仰遺容,她哭得很傷心。
助手說,從沒見過阿梅這個樣子,甫下機,行李還沒有出來,她已趕到殯儀館。小梅妹,我怎會不明白你這番心意!你既為了送別羅文,也為了在我難過時陪伴我。
那次不經意的一聲再見,竟成永訣……我戴上羅文送我的戒指,替他扶靈,紀念這位識於微時的好朋友。
《柳毅傳書》製作考起劉培基 跟羅文搭經濟艙去日本買布│羅文80歲冥壽特輯三
圖文:劉培基自傳《舉頭望明月》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