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金馬獎,歷來恐怕在得獎名單上,出現過比起世界各地影展中,最多令人意外的紀錄。無論閣下是初生之犢,斯人獨憔悴,冷門黑馬,天外來客……依此類推,只要入圍,就有一線希望,過去令看官聽到喊出得獎者的名字,休克之後,醒來,再昏過去。
半個世紀前的香港,喜將輸入的洋片冠之中文片名,甚多以七言絕句頂上,我不妨也將之套在這些朋友身上。
張艾嘉──
《醉臥沙場君莫笑》(《The Great War》1959)
由本屆開始上任的主席,張艾嘉施維亞小姐,恭喜恭喜再恭喜,你涉獵過台港中不同類型的電影,深入淺出,淺入深出,不懼充當無國界醫生的地帶。唯獨請客容易送客難,一羣廚娘又喜歡實驗他們要圓夢的本土私房菜,我等觀音兵誓師護你快刀斬亂麻,萬勿拍了蘇聯自家版本的《戰爭與和平》,要用十八個小時去觀賞。也以香港的佔中事件為鑑,不要凡事都用上整個月份做時間單位。
昨晚我與一羣老鬼頂撞,他們心懷不軌,喜將你與青霞小姐相比,放大既生瑜何生亮的話題。
我開門動粗趕客,這麼簡單的事情,誰在剛才的一秒,都仍在為電影工業作出貢獻?
我敬愛你!
蔡明亮──
《雲想衣裳花想容》(《Made In Paris》1966)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次我人去台北,蔡明亮看到了微信之後,就會發病,我見不到深淺,總之是導致無緣相見。今次也不例外,傷風咳嗽抑或一臥不起,大吉利市,他也決定不出席金馬獎,頒獎也免問,最奇趣的是大會初探即止,無意禮下糾纏。一雞死時一雞鳴,同一天他要歡宴眾多各地電影人敬重的前輩,韓國釜山電影節的發起人及直到前幾年才退休的主席金東虎,於是因我而躺下,因前輩而疾起,終於在衡陽路極品軒大堆朋友之下你一言我一語,蔡導的愛將楊貴媚自有列席,她剛拍完吳宇森的《太平輪》。另一位更是蔡導必然愛將,去屆金馬影帝李康生,如常默默地聆聽每人的對話。我為報答明亮賜我與金主席難得重聚,飾演三陪先生,大講當年在衞視中文台,以未在海外市場落地的韓劇,將之隱姓埋名,冒充為日劇,九十年代中台兩岸觀眾無潮流劇不歡,魚目混珠,我還挑選第一波以訓練班年青學員挑大樑的《最後的勝負》,由於該劇以籃球比賽為主線,故意取其諧音,把劇名改為《青出於籃》,並攜同男女主角前往台灣宣傳造勢,結果大為受落,往後這些年青人一天火紅過一天,二十年後他們已是天王巨星。聽後大家又怎會捨得不追問名字,我說韓演員比較念舊,十年後來香港宣傳電影《太極旗飄揚》,他還記得我們識於微時,還笑說我的樣子像美國演員米奇洛基,靠此為記。上個月與他又相見,幸好他沒有再說我跟破相的米奇相似。
阮經天──
《春花長好月常圓》(《Speedway》1968)
很多人都奇怪,Ethan小天與我年紀相差三十年,沒有合作過,相遇機會甚少。但每次大家共處一室,他都很禮儀周周的走過來握握手。雖然有報人曾向我解釋其中因由,但我覺得並不值得研究。話說二〇一〇年他在台灣金馬獎憑《艋舺》得最佳男主角獎。當年經已二十有九,這個年紀在歐美日韓,已具驕人成績的年青演員,十隻手指不夠點算。但事後竟有無數指摘聲音,認為該屆競逐之入圍對手,資深者居多,小天為時尚早,不值一哂。我沉着氣若干小時,為文數落這些迂腐民族,我列擧美國奧斯卡,八十幾屆紀錄之中,青春派與耆英同赴戰場,少艾掄元多不勝數。可知道贏得多輸得更多的梅麗史翠普的對手是誰?我還特別憶述,劃時空的柯德莉夏萍,早年的際遇,一九五四年,她憑第一次當女主角的《羅馬假期》,就贏得了當年奧斯卡影后,共同競逐,星光燦爛的有狄波拉嘉、阿娃嘉娜、李絲莉卡儂。而她,只有二十四歲,整個行業都默許這一位新生代,無人惡言抨擊是揠苖助長。
小天有沒有看過聽過我那段西南二伯父縱寵的美言不重要,繼續老遠跑過來握手就可以了。
鞏俐──
《雲雨難忘日月新》(《Moment to Moment》1965)
鞏俐甚少發表偉論,也沒有發明金句,但她的閒話家常,人人管用。她說過:「天大的事情,總會成為過去。」
我六十有三,老是稱一位快要半百的人兒為小朋。近年補加大教授在後面。
《歸來》裏面的陳道明,穿着沒有被歲月摧殘的戲服,挺着晚年的載譽,示範一場又一場眾望所歸的演技。我們的鞏俐,心中不藏利刃,背道而馳。
她在《藝伎回憶錄》,敗露了偷漢行為,衝出來暴雨的天階,給鴇母桃井薰饗以巨靈一個耳光,鞏俐將憤怒舉頭問天,流出一顆與雨水對衝的淚珠。
我在趕飛去台北金馬獎之前,已表明不說大方得體的話,入圍人人出,但我只為鞏俐和張震二人打氣而來。到在現場臨要頒最佳女主角時,突然湧現事有蹺蹊的預感。我跟共坐的與鞏俐十多年不離不棄的經理人曾敬超說,一會兒竟然不是鞏俐的話,我二話不說就離場。終於幾秒後,我連食言的遲疑都沒有,就站起來。曾敬超也很錯愕的看看我和助手,商量鞏俐是否應該看完最後一個獎才離去,我也忍不住說:「整個下午後由到場走紅地氈,再在節目廣播也超過四小時了,要陪大家開心都做足了。難道還要笑盈盈的坐在那裏等待不安好心的來人問失獎感受,和那些來捕捉表情的攝影機嗎?這不是風度的問題。」我掉頭就走了。幸好,迅即令我很舒暢的是,在國父紀念館東側的停車場,我見到鞏俐比我更快,經已坐在不遠的車廂內,我們咿牙單眼睛作個頑皮狀的笑容,我也不想在這種時刻跟她拍照,此念不可留,大家做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情願相約在北京。
是的,這一個晚上,連天大的事情,也說不上。
張震──
《無限春光在險峯》(《Zabriskie Point》1970)
九十年代我在Star TV衞視中文台當總經理,費勁購買台灣導演楊德昌的長片,極長的長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些年,媒體中久不久就欽點圈中一批冒出來的奇葩天人,片中的少年也被網羅在內,我有點不以為然,覺得他鬱鬱寡歡,後來才知曉是他飽受歡迎的賣點,酷這個字眼仍未正式流行。到他被納入作為王家衛的澤東旗下接班人,相逢不打算相識,大家不發一言。一晃到他為《臥虎藏龍》隨隊去羅省出席奧斯卡,王氏又想我為他打造戰衣,請皮革師傅趕製了一套通花黑皮禮服,數天後看典禮紅地氈盛況,竟然只以傳統踢死兔出鏡,起碼半年之後才娓娓道來,皆因皮褲袴襠脆弱,雙腿一插入即開花見果,我的作品與全球衞星直播七十八個國家無緣。直到我近年的電影《熱愛島》,成績我無心戀顧,但欠下太多人情,包括開拍在即,他為我逃學,離開日日練拳的母校,前來插翅,還預早背熟全個劇本的韓語對白。
原來在拍《牯嶺街》的處男作時,他很憎厭拍電影這回事,因為他經常都見不到爸爸(張國柱)回家,聽說他就是去做一個事情,叫做拍電影。
流轉到我的小朋友在四十歲前迎娶據聞十數年後重遇的莊雯如,我已當正自己是家人一樣飛去台灣出席婚禮。
變了大朋友的小朋友,命數不像章子怡那麼精準,她只演過王家衛的《2046》,立即獲獎,多年後才再演《一代宗師》,又中累積獎金,完全符合藝術人生的經濟原則。我只挑一個晚上跟他喝啤酒,因為大朋友深諳各款廣府話語的神髓,我只說了句……「同人唔同命」,他很寛心的再喝下去。
所以,我強調所以,他拍的不是眾大師的作品,拍了很短的日子,偏偏才首次得到男主角的提名,又在頒獎節目的廣告時間跑上來觀眾席慰問他預產期是明年四月的愛妻。這才是地球暖化的春天。
當然有事後派對,大家都照去,我照帶給他粉紅色的香檳,張氏一家人合拍時,我又照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