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峰.九龍之子

林一峰:乖仔 · 慚愧 · 蔗渣板

自設預言這回事,在孩子身上是最明顯的,但最不能明白這個邏輯的,也是孩子。

到了小學六年級,我已經累積了不少「功績」– 電台廣播劇小演員、教育電視小角色、演唱廣告歌/兒歌/卡通片歌曲(亞視,有興趣自己找找),在校際朗誦節為學校拿的多個大獎等等;只是,我身邊的氛圍都是草根家庭,大家心底最害怕的,就是跟大部分人不一樣,壞的角色自然受千夫所指,好的角色卻也容易成為眾矢之的。當我抱着那麼多「跟別人不一樣」以及獎項的同時,也受到相當程度的無形打壓,師長們會直接間接地告訴我,課外活動的出色並不是什麼一回事(確實也不是什麼一回事),有更多的角色會直接地讓我知道,「唔好以為你自己好巴閉」,在這樣的環境下,無路申訴,也不懂得處理這些複雜心情,好的方面是,我知道我不可以恃着半點功名橫行,壞的方面卻是,我長期自覺「我唔值得」。

小學六年級,我參與的課外活動是童軍。有一次童軍聚會,我跟其餘兩個小童軍在電腦房等待活動開始,老師遲遲未來到,我們三個無所事事的乖巧小朋友,就開始就地取材玩起來:電腦房有一塊已經破爛的直立式蔗渣板,我們見它看來已經被棄置,就順便出一點力幫它一把送佢一程,大家興高采烈地將蔗渣板徒手分屍,平時乖巧到極點的四眼仔W好像從來沒有玩過一樣,有一刻我從在W眼鏡的反映,彷彿用慢鏡看到他親手拋到天上的蔗渣板碎片飄曳下來,映襯着他由心而發的興奮,像童話角色一樣天真無邪,多麼美好的畫面啊。

然後,童軍隊長暨訓導主任進來了。

然後… …喔噢。

第二天,我們三個童軍被召見。訓導主任W老師嚴厲質問這次集體破壞公物的事件由來,問我們知錯沒有云云,我還沒有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所以心情其實沒有什麼動盪,淨係知道「呢鋪玩大咗/大鑊/領嘢……」,還未來得及整理思緒或是消化背後的代價,我已經給面前的一個畫面攝走三魂七魄:W的金絲眼鏡背後,並沒有任何眼淚,但他臉上的的表情,是痛哭才可以做到的扭曲效果,他還落多幾錢肉緊,用力阻止「我知錯喇」的正常發音,我真的看傻了眼,心諗:哇,慚愧歸慚愧,假成咁都得嘅?你咁都得嘅?你~~

之後發生的事我已經沒有很大印象,好像記了一個大過,但被之前得到的十個大功抵銷了;但是,我很清楚記得,事後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我的第一位恩師)跟我單對單用憐惜的口吻說;「你知道嗎,本來我們打算頒發模範生獎給你的… …你點解要咁做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一直覺得,頻繁演出又如何,考第一又如何,在外比賽多次贏了名校生又如何,憑我的出身,我根本沒有資格擁有好的東西,於是,上天就給我回應,成就了我的自設預言。

最後,我當然沒有當上模範生,但弔詭的是,當上模範生的,是跟我一同毀壞公物的W同學。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當選的原因是因為W的爸爸就是童軍隊長暨訓導主任,還是他肯「認罪」及努力當場表示/表演慚愧。是哪一個原因都好,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這就是社會認可的出身,或向上爬技倆,我慶幸,我從來都不是「模範生」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