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是人類的前傳。
電影是戲劇角色的族譜。
我喜歡楊凡導演的《海上花》(一九八六),偶然有日,我在粵語片《復活》(一九五五)中覺得女主角芳艷芬的遭遇,既新鮮,又面熟。原是良家婦女的她淪落風塵,更因誤殺罪成階下囚。男主角張瑛是她的前度,二人獄中相見,她跟他要了一支香煙,當着他面戥高一隻腳便抽起來。那姿勢放在慣演賢眷的芳艷芬身上,自是別開生面,但監獄中有借沒還的一根香煙,卻重疊了《海上花》裏一身囚衣的張艾嘉。
是翻版嗎?當然不是。芳艷芬演繹的是「蓬頭垢面」,舊情人見了她,滿臉的「你怎麼落得如此不堪」。張艾嘉則是黑獄中的一輪月色,目光灑下清輝,回憶是那麼的美好,假若歷史可以重演,看來她毫不介意把那些曾經再經歷一次。那怕明知也將悲劇收場。
而《海上花》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把往事重頭細說。
《復活》則相反,當戲演到一雙舊愛在牢獄重逢,觀眾已跟隨芳艷芬曾經滄海。直線的敘事被奇峰突出的命運打成一個又一個死結,剩下來就看時間大神殘酷還是仁慈—可會向她伸出未來之手?
芳艷芬到底是我們的芳艷芬,粵語片《復活》沒有辜負大文豪托爾斯泰同名鉅著的時代精神,她拒絕了象徵幸福的歸家娘身份,投入以勞動賺來尊嚴的新世界。
當我還在似曾相識,但又南轅北轍的兩部電影中找尋血緣關係,萬萬沒想到第三部又在全無預備下撞個正面,那是白光的代表作《蕩婦心》(一九四九)。
也是要到了「探監」一場,我才猛然驚醒,如此情景,怎生好像早已見過?更沒想到的是,郵購買到的一本《閒尋舊蹤跡》也在同一時間寄到,打開其中一篇〈不斷復活的《復活》〉,讀着作者蒲鋒逐一查考中國影史上的不同版本,數量之多,足證《復活》不只是本成功的小說,更是傳統女性用來投射恐懼,或知識分子借它來批判禮教吃人的鏡子。
恐懼的是「未婚成孕」。禮教吃人,由於都在幫「始亂終棄」的男子脫罪。
第一部是默片《良心復活》(一九二六),第二部是《世道人心》(一九三六),然後在一九四一年有《斷腸花》和《復活》,前者的主演是袁美雲,後者是李麗華。抗戰勝利後,又有一部白燕主演的《再生緣》,才到白光的《蕩婦心》。而在粵語片的《復活》後,一九五八年有《一夜風流》。同年,粵語戲曲片拍成《三審狀元妻》,它的原型正是二十年代改編《復活》的馬師曾名劇《原來我負卿》。
最新的一部《海上花》應該不是來自「族譜」而是「神話」。因為楊凡的心上永遠有一顆白月光,而張艾嘉就是這樣飾演了「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