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最後一個鏡頭,是李翹(張曼玉)在紐約街頭認出眼前人是黎小軍後的一個笑容。時光跟着倒流到二人的邂逅:由初到貴境,到異地團圓。

年初在辛丹斯電影節脫穎而出的 《從前的我們》,終於在香港上映。

片中的女主角諾拉,讓我不期然想起《甜蜜蜜》(一九九六)的李翹。

和李翹一樣,其實諾拉並不多情,從要當永遠的「第一名」開始,浪漫只會構成障礙。電影以她三個十二年的人生階段為骨幹,十二歲她第一次改洋名和舉家移民加拿大。廿四歲當駐寫作營藝術家。三十六歲隨作家丈夫定居紐約,身份是劇作家。這三個階段,她也由想拿下諾貝爾文學獎,到普立茲獎,最後是東尼獎。

她和男主角的三次連結,名義上是橫跨廿四年的難忘初戀,但十二歲的她沒有因為喜歡他便對他念念不忘。雖然廿四歲時是她回覆了他貼在她父親臉書上的尋人啟事,但一輪的長途通訊後,是她提出「看不到將來不如不聯絡」。三十六歲的她,終於在他來訪時使他死心。「那個十二歲的女孩不復存在了,她沒有死去,只是她已長成了不一樣的人。」

意思是,既然你不會把未來放在美國,我也看不見要回到首爾,我們此生能夠短暫相遇,就只能謝謝上一輩做過的孽事,或好事了。何況,常掛在口邊的「因緣」,也就成為一個寄望,「那麼便來生再見。」他的第三次「被分手」,終於是他離開了她。

《甜蜜蜜》猶如一份文化研究的論文,以愛情論述層層疊疊的身份身世,異鄉故鄉。

然而把情感煙雲撥開,電影名字「前生」的意思也隨之「水落石出」。生為韓國人的她,在踏足加拿大後,便是要忘記過去,放眼未來。她的未來,首先要由擁有新的身份開始,由放下諾貝爾,改以普立茲,東尼獎為目標,都是被接受為「自己人」的象徵。而當目標還沒達成,另一個更快捷的機會來了:嫁給一個美國人,經過「二次移民」,她才真正有了歸宿。

「初戀情人」的出現,本來可以使她再問自己一次「我是誰」,然而那已是回不去的「前生」,「今世」於她,早已是「重新投胎」,不作他想。

覺來無處追尋,惆悵舊歡如夢。

《從前的我們》中諾拉的背,是不是也有李翹的身影?

全片最動人的兩組(個)鏡頭,一是初戀情人來到紐約和她約在公園見面一場(那一聲聲的Whao),二是她送他上了去機場的Uber,自己走回家的一鏡直落。一次「重生」,一次「訣別」,那是移民與自己的關係的寫照。最後,她看見丈夫在家門外等她回來。兩夫婦,走進了萬戶千家的其中一道門。

十二歲可能是大言不慚,廿四歲仍立意出人頭地,三十六歲已接受和多數人沒有不一樣也沒有不好—本來已經和多數人不一樣了,能夠融入,才是好吧?

這與李翹的選擇一致,移民香港,便立志比香港人更香港人,直至二度移民紐約,與黎小軍重逢。

「因緣」讓《甜蜜蜜》中一波三折的有情人終修成正果。同樣兩隻字在《從前的我們》裏,是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