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式喜劇盛產「冷面笑匠」,雖然當中有些以「冷笑話面孔」馳名,或把冷面以「冷麵」上桌:好不好笑悉隨尊便。英文Dead Pan的精神並未貫徹始終。
什麼是Dead Pan?就是與詼諧「割席」的決絕之心,就是不要「擠眉弄眼」,就是只要「一個表情」把那不好笑的好笑與好笑的不好笑奉行到底。
又好笑,又不好笑,那是好笑抑或不好笑?恰恰是「啼笑皆非」之於人生的種種矛盾難以駕馭,「冷面笑匠」的表演相比嬉哈絕倒更難掌握,全因前者演繹的角色自己看自己完全「唔講得笑」,但在別人眼中,那些正經八百才教人失笑,訕笑,大笑,和會心微笑。
許冠文多次這樣形容吳耀漢:「佢行出嚟,唔使做咩,已經好笑」,西諺說,it takes one to know one,許冠文美言背後不無惺惺相惜。他本人也是聲東擊西渾身解數的高手,分別在於,演的角色再笨,一定讓觀眾心領神會,演員的他,多少隻老虎都吃得下。乍看「面懵」,可能只是把眼鏡拿下來了,看仔細了,其實眉精眼企。 吳耀漢不戴眼鏡,面譜已少一個。但是吳耀漢有鬍子,只不過「四條眉毛」(陸小鳳的綽號)卻不能叫人更千變萬化,倒更是某種形象負擔,兼水洗不清:要不老氣橫秋,或風流成性,如奇勒基寶。只是吳耀漢皆不屬上述兩類,一來身高體型既不向上也不向橫發展,整個人就是接地氣,二來,也跟怎樣以語言表達自己有關。如果說香港的喜劇戲路中,周星馳主「無厘頭」,許冠文主「算死草」,吳耀漢除非不開口,否則一定是「實古實鑿」,亦即「無花無假」,那種童叟無欺的口脗,教小人物被他演來,永遠正氣又天真可愛。
那樣的人,不做英雄,才是英雄。不講笑話,讓自己就是笑話。
《繼續跳舞》(一九八八)開場不久,繆騫人分飾的孖生姊妹在精神病院上演一場「掉包計」,姊姊把妹妹的衣服換到身上,然後目送妹妹以探病家屬的身份離開,剛巧飾演卧底病人的醫生吳耀漢正在筆錄所見所聞,這位姐姐遂趨前發出世紀式客氣的一把聲音:「借問聲,你『摘』低我哋啲咩嘢呀?」
身上也是一件病人穿著的太空褸的吳耀漢,在片中第一句台詞,沒有刻意搞笑,卻必需秀出同等功力才能抵擋對手繆騫人的「舉重若輕」:「借問聲,你哋又會似成咁嘅?」
「好似咩?」那當然不是真的一個「咩」。冒牌病人眼見以問題回應問題馬上令對方雙手抱胸暴露了不安全感,他也照抄同一動作,並以一句「今日好凍呀呵?」畫上了句號全身而退,臨行,不忘把太空褸的帽,往頭一笠。 前後才兩句對白,吳卻盡得其精髓:這個人對(身體)語言高度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