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玲是畫,卻不是模特。模特是定格,嘉玲是動態,然而動中有靜。而且嘉玲不是人像,也不是still life,她是landscape,她是火車裏的人所見的窗外,風景無聲,但它的美比說話更有力量,如同電影中的嘉玲,舉手投足,猶勝萬語千言。

通俗劇在一九五、六十年代是粵語片的主旋律不是沒有理由,它給觀眾代入的情境,跟那時代的人所經歷的離合悲歡同呼吸。「誤會」、「巧合」、「委屈」,全為了一句對白的出現:「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不是主角的對白,卻是通過上一輩角色之口,決定了主角的命運。雖然這四字等同「陳腔濫調」—小時候父親便常以「二十年前」來調侃我那把這四字講作口頭禪的外婆:「粵語片看太多了。」只是,俗之為「俗」,不就是因為它有足夠的普遍性、認受性,才能如真理般在眾口流「通」?

嘉玲生前,無疑已是legacy。但在她逝世後才曝光的,原來同是演員的黃栢文是她的兒子,並從他口中、分享的照片,得悉被一位大女明星隱藏了大半生的秘密,我們才恍然,在銀幕上總是溫潤如玉,說話如同在口裏搓揉着湯糰的嘉玲,也是人生如戲。

只是,分到通俗劇的劇本,不代表只能按套路去演。低調的嘉玲,不是Diva,也不是Drama Queen。

謝賢與南紅,謝賢與江雪,謝賢與嘉玲,雖然演的都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謝賢與嘉玲才是現實中拍過拖的一雙璧人。現實的另一面,是謝賢與南紅在電視劇中一個男主,一個甘草,嘉玲因為息影,即便以評判身份出現熒幕上,也是謝賢輕執小手,永遠的登對。

蕙質蘭心,忍辱負重,「女性」在粵語片世界裏從來都是某種「想像」:理想的「想」,肖像的「像」。陋室明娟佔了角色多數,即便千金之女,也是委身落魄青年。嘉玲的青春年代在這些文化背景中,已獨豎深明大義的一格。打個比喻,南紅可以是黃蓉趙明、江雪可以是周芷若溫青,嘉玲才是被稱為姑姑的小龍女,被叫做婆婆的任盈盈。

從影以來,不記得她有刁蠻任性過(除了息影前在《小姐、太太、師奶》(1967)裏「瘋狂」一次),倒是更需要以同理心接受別人的不合理要求,飾演「茶花女」。

風情萬種的「茶花女們」,是「父親們」錯過了,偏被「兒子們」有緣遇上的「鮮花與殘花混合體」。「父親們」總以羞辱她們來發洩得不到的憤怨。而「交際花們」,便可把受苦受難當歌劇般,唱成咏歎調。

嘉玲與南紅,誰是紅玫瑰與白玫瑰?戲路一半由公司(光藝)鋪排,一半看演員的氣質。兩個都是新人時,紅白的難度旗鼓相當,但嘉玲更令人對她的紅玫瑰有想像,是嬌蕊的一句話:「除了遇上男人,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滄海的月光,明亮又柔和。

粵語片裏的「茶花女們」,都有黏人的腔調,一是紅線女、二是嘉玲。二人的相似不只在韻味,連「謝賢」這名字也是橋樑。謝賢第一部男主角戲分的《胭脂虎》(1955),紅線女就是他的「小龍女」,儘管他演《神鵰俠侶》(1960)的楊過時,「姑姑」是紅線女的徒弟南紅。但當謝賢和南紅在《椰林月》(1957)是一對,嘉玲才是把感情埋在心底,卻修成正果的女主角。

有一幕很教人動容。那個她很喜歡的人在門後,她剛從房間出來,把門輕輕帶上。時間在她的手不馬上從門把上抽走時凝住,於她,可能就是一生一世了。時間,如是在臉上融化成微笑。很多十年後,我們才有一首歌叫《不要驚動愛情》。

嘉玲,本名何佩英。生於1936年,卒於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