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要填電視劇主題曲——那是七十與八十年代的香港流行文化的某種信條。沒有不深入民心的電視劇不是通俗(肥皂)劇,「通俗劇」譯自Melodrama,此英文詞彙又由Melo與Drama組成,即是「有音樂襯底的抓馬」,更當時得令的形容,是自帶BGM(Background Music)登場的一種戲劇性,前奏響起,立馬出現浮生百態,好教超過一百個晚上準時在家家戶戶窗裏窗外飄來又飄去的歌詞應景而生:「是他也是你和我/同相親相愛也相爭/大家偶遇在人海/你我各留痕/幾許歡與笑/多少愛和恨/那狂潮捲起/燦爛又繽紛/是苦也是甜美/人生的喜惡怎麼分/大家各自尋找/你我心中印/幾許哭與嘆/多少假與真/讓狂潮起跌/混合愛和恨/是他也是你和我/同悲歡喜惡過一生」。
與電視劇《狂潮》(一九七六)同名的主題曲,字裏行間是濃得化不開的都會氣息:「偶遇」、「留痕」、「混合」、「各自」、「起跌」、「喜惡」,作為首部時裝百集長劇的BGM,車水馬龍被轉化成揭開序幕和曲終人散首尾呼應,開始是緣來自有方:「是他也是你和我/同相親相愛也相爭」,結局是緣去不強求:「是他也是你和我/同悲歡喜惡過一生」。
《狂潮》中的「偶遇」,分別是兩個女主角程思嘉(繆騫人)、雷茵(狄波拉)與男主角邵華山(周潤發)的「一場相識」,後來一個成了他的妻,一個是他的情婦,只是兩個女人同是另一位男主角程一龍(石堅)的女兒和情婦,看似的巧合,其實是矢志復仇的邵華山,一步步請君入甕,所有足印,都是天羅地網的「留痕」,無數「混合」,無數「起跌」,到了曲終人散不過是「各自」的人生。
讓我「重填」這首歌的某部分,我會寫「大家偶遇在雲海/你我各留痕」。
雲與水,一般來去無蹤跡——那怕氣勢曾經多麼磅礡,如《上海灘》(一九八○)的同名主題曲。
「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 是愁/浪裡分不清歡笑悲憂/成功/失敗/浪裡看不出有未有/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似大江一發不收/轉千灣/轉千灘/亦未平復此中爭鬥/又有喜/又有愁/就算分不清歡笑悲憂/仍願翻/ 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
一首寫「潮」喻人,一首寫「浪」喻事,任在歌詞中同樣充斥「愛你恨你」和「歡笑悲憂」,《上海灘》響徹雲霄全在詞中四字:「成功/失敗」,既有「此中爭鬥」,後有「問君知否」,遙相呼應着明代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只是波瀾壯闊的「英雄氣短」,在小小電視盒子裏還是適宜化作「兒女情長」:「淘盡了/世間事/亦未平復此中爭鬥」,論揮之不去,當不及「仍願翻/ 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
「心中」,是流行曲詞裏那盞不會熄滅的燈,在無盡長夜守候在正等待的人。也是填詞人給筆下這首歌打造的一片天空,好讓還在路上的人好有星光祝福。《明星》(一九七六)的同名主題曲的曲詞裏,沒有「浪」,沒有「潮」,但有「河」,對比「心中」的翻滾,它更如止水,所以意境之美,在於「默默愛過」: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可有想起我/可有記得當年我的臉/曾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當你記起當年往事/你又會會如何/可會輕輕淒然歎喟/懷念我在你心中照耀過/我像那銀河星星/讓你默默愛過/更讓那柔柔光輝/為你解痛楚/當你見到光明星星/請你想/想起我/當你見到星河燦爛/求你在心中記住我」
《狂潮》是現代式的,《上海灘》是過去式的,《明星》是未來式的,所以詞中一次又一次歌者如背誦祝禱經文:「請你想/想起我」,「求你在心中記住我」。
「我」是誰?
「人海」、「潮流」、「銀河」,都有記得住與記不得的名字,何況是「南北東西」,俗稱「江湖」?填詞要填武俠劇主題曲,歷史留名的第一首,是《誰是大英雄》(佳視《射鵰英雄傳》(一九七六))。詞中的「誰」,志不在有沒有留下名姓,卻在比出高低,豐功偉績只是等閒,個人品格才見真章:「絕招好武功/十八掌一出力可降龍/大顯威風/男兒到此是不是英雄/誰是大英雄/射鵰彎鐵弓/萬世聲威震南北西東/偉績豐功/男兒到此是不是英雄/誰是大英雄/一陽指蛤蟆功/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好郭靖俏黃蓉/誰人究竟是大英雄/練得堅忍/大勇止干戈永不居功/義氣沖霄漢/立地頂天是大英雄/才是大英雄」。
許是破天荒的一首歌,歌詞念念不忘的也是兩個名字:「好郭靖俏黃蓉」,以致同一齣劇集裏的插曲《好哥哥》,我錯覺與主題曲作詞人是同一個:「夢裡相伴好哥哥/義厚情重好哥哥」,儼如是俏黃蓉給好郭靖唱的搖籃曲,今日翻查詞曲才驚醒是個誤會——這一次,是填詞的「誰」換位去當「作曲的誰」了。這個「誰」是誰?譜《好哥哥》的他叫「劉杰」,填《明星》時他也是「劉杰」,其餘更多時候,他叫黃霑。
填詞要填廣告歌,黃霑一樣豪氣干雲:「斬料/斬料/斬大舊叉燒/油雞滷味樣樣都要/斬大舊叉燒/嘩/有玉冰燒/玉冰燒/坐低飲杯玉冰燒/飲杯玉冰燒/勝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