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涯」，用來標籤我填過的歌詞，不過是五十首上下，打印紙張上，翻翻數十頁，播唱一次，三小時不夠。相比填詞界的「大巫」，「小巫」的辛勞，不過是玩票。
數量是一把尺。分量是另一把。填不夠一百首歌詞的填詞人永遠都是小白。的確，記得當年收到新歌demo，每次猶如置身「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陌生的旋律響起，筆下便要生出一句接一幅的畫面，乍聽自由自在，歌詞寫出來後，不是由填詞人以歌聲把它發揚光大，詞只是某程度上的「訂製服」，先有客人的尺碼，才有設計師的匠心獨運，裁縫的鬼斧神工。
有分量的歌手，對填詞人如磁石，自動升級成無窮想像力。許我的另一重身份是編劇，一九九九年在雷頌德Mark手上接過跳躍着Bossa Nova細胞的新歌demo，耳朵響起的不是歌詞，是對白，加上這是首合唱歌，男的是蘇永康，女的是陳慧琳，按耐不住編故事的衝動，眼前是一對都會戀人逛家具店，隨輕快節奏「打情罵俏」，字未被召喚，詞魂已浮現，並由歌名一錘定音：《宜家先知》。
「合唱：投入我和你／前面這茶几／來日下圍棋／今天的抉擇／要一起／撩亂我和你／是那一張被／涼夜驟晨曦／今天的抉擇／要玩味／男：我說在新居把失眠驅趕／無敵是一張四柱大床／女：我說在新居應一人一房／道晚安 Yeah Yeah／合：Baby Baby／男：讓我被愛吧／合：Baby Baby／女：讓你寵我吧／男：讓先生愛上這個家／女：先生更愛這個她／男：讓先生愛上作對專家／我說為新居的照明增光／華麗是千顆水晶空降／女：我說在新居把窗戶開放／便更光 Yeah Yeah／合：Baby Baby／／男：讓我被愛吧／合：Baby Baby／女：讓你寵我吧／男：讓先生愛上這個家／女：先生更愛這個她／男：讓先生愛上鬥氣輸家／合：如是我和你／徘徊像圍棋／沉著或兒戲／今天的抉擇／費心機／誰願我和你／為了一張被／床頭或床尾／今天的抉擇／變競技／合：Baby Baby／男：讓我被愛吧／合：Baby Baby／女：讓你寵我吧／男：讓先生愛上這個家／女：先生更愛這個她／男：讓先生愛上美滿冤家／合：情願我和你／忘掉了茶几／從未下圍棋／今天的抉擇／了不起／其實我和你／淨要一張被／流浪內羅比／今天的抉擇／更蜜味／變調合唱：從前那個他／完全自我／從前那個他／何妨問我／從前那個他／是我」。
流行曲不能光讓耳朵坐沙發椅沒得讓眼睛吃棉花糖，《宜家先知》理應是MV與歌曲同降世，奈何原著沒有「拍成電影」。
MV是一首歌的「肉身菩薩」，經過MV導演的「法眼」，多少歌迷在聽歌時介乎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鏡中月水中花，一下子全都活靈活現。只是，除非大碟內每一首都名列「主打」，能獲MV加持的歌曲總是少數，其餘的便全靠「知音有人」，才不致化作大海中無數浪花的其中一朵，哪怕它的名字再美麗，如《薔薇泡沫》。
又是亦舒小說。但與其他的引經據典不同，人魚公主暗戀被她救回遇溺的王子後，不怕忍受把尾巴變成雙腿後行走的痛楚，有口難言的不為人道，也要親近意中人的宿命，讓我從小便過目不忘。把它當成靈感，用作歌名，大抵與亦舒一樣，是借童話悼念曾經幾許的萬念俱灰。
「頭髮銀了／眉毛灰了／沒有你我像泡沫／眼睛暗了／心全綠了／誰願意情海漂泊／來年來了／去年去了／今天當是那一天／感激還了／恩義盡了／艱辛歲月我掌舵／傷懷是淺灘／何不浮沉在波瀾／就讓泡沫／捲作花兒瓣一朵綻一朵飛／活生生的薔薇／是我臉上眼兒媚」。
因為是黃耀明的歌，填的時候不期然會有他的容顏在空氣中轉。「薔薇」可不是在任何一位男歌手身上都能綻放，黃耀明何以能跟「薔薇」媲美，答案在全曲最後一句：「是我臉上眼兒媚」。
《薔薇泡沫》的畫面儲存在童年回憶久矣，憑詞寄意，那頑艷有機會在未來流傳。歌的編曲人是梁基爵，我跟他還合作了異曲同工的另一首，靈感來自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怪談》（一九六五），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注定，其中一段《雪女》，跟《人魚公主》同是從被辜負者的角度，譜成一曲「你既無心我便休」。我把故事填成《山盟海誓》，歌名一半來自它是舞台劇《山海經》概念大碟的其中一首，另一半，是酸「山海永遠都在，盟誓哪裏去了」？
「炙膚冰肌／頃刻浮離／衣衫過處／風雪覆地／奇異魍魅／驟然襲勇氣／凝視你那吹雪的媚／ 想當年的交纏／驚心無忘旖旎／想當年的旖旎／花雪抱合了天地／一瓣瓣紛飛作樂／春雨融化冰雹／懶管蒼生莫問風景的冷漠／想你帶我漂泊／誰料昨日預支今朝氣傲／攀嶺難以舉步／陪伴枕邊的她走進終點路／牽掛你似朝露／炙膚冰肌／頃刻浮離／衣衫過處／風雪覆地／流言惑魅／讓人害怕你／唯獨我愛霏雪不避／ 想當年／冰霜嚴／生死全無顧忌／ 想當年／山海前／刀劍與誓約鋒利／一生中／不可泄露／跟你曾雪中度／哪知枕邊的她拈起霏霏腳步／使我錯喊哀號／ 迅即／一瓣瓣紛飛作弄／冬雪埋葬郊道／但見枕邊的她將雪吹于我面／一變你化水霧」。
如此「佶屈聱牙」的歌詞哪有可能流行？原以為影像化無望，沒想到天外飛來禮物，是有心人把電影《畫皮》（一九二八）裏的影像按照歌詞剪成了MV，冰冷的歌詞，寒颼颼的畫面，我卻看每一次都先眼熱後淚目。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放在哪些歌感動哪些人，這句話也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