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要改編成電影難，那是她在描寫每一個情境時，文字如同鏡頭，作者如同導演，早把紙上的電影拍出來了。後來的導演即便購得原著版權，拍成作品面世，為什麼大多只見「東施效顰」，少見西施神髓？
亦舒的小說要改編成電影，又是另一種難。不是難在畫面難以復刻，卻是對白架構了絕大部分篇幅，人物每多在言語之間陳述與交流，導演必需另行設計擦出火花的戲劇性，但自行創作一怕畫蛇添足，二怕畫虎不成，到底，分寸該如何拿揑？
《玫瑰的故事》（一九八六）的電影版可以作為教材。雖然三十七年前看罷首映的我並不那麼想。就算之後的重映版，我也沒來得及遇上成熟一點的自己。兩度走進戲院都白費了心機。直至最近得到第三次機會，才體會到改編亦舒小說的法門，楊凡早已掌握，明知要鋸下的是大樹，偏偏就適宜用小刀。
當年放下原著，心心念念故事的曲折迂迴，一旦發現角色只剩下玫瑰和幾個男主角，而男主角之中，有兩位又是一人分飾，已忍不住蓋棺定論，一是導演節省成本，二是導演「妄自尊大」，既然主觀幹掉那麼多枝葉，何不自行書寫，直接取名《兄妹的故事》？
然而，第三次看完《玫瑰的故事》（4K版）再翻開原著，隨物換星移，不單不再對電影有之前的嫌隙，反在很多處看見年輕時自己的盲點，最重要一點，是對心境孤獨的視而不見，例如，當一個人身陷不可能的愛。
電影中玫瑰的哥哥黃振華（周潤發先飾）比小說裏那位委實可愛太多了。你可以說他沒有完成什麼偉大的事業，但若父若兄的他，已是多少禱告獲得如願。這個被玫瑰一聲聲叫着「哥哥」的「情人」，影響了真命天子「家明」登場時，儘管生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周潤發後飾），卻連我們也覺得形似，可恨魂不在。雖說兩個男主角注定不能與玫瑰偕老，我作為觀眾深感遺憾的，不是婚禮前交通意外身亡的「家明」，是絕症而終的「哥哥」。
他的死，象徵了玫瑰注定一生「美麗而落寞」。他付出了全部生命養成了她，直至最後一刻，楊凡也沒安排玫瑰回到他的身邊。孤身在巴黎，死訊傳來就如一支蠟燭在她面前被一陣風吹滅。從此，有些角落將不復明亮。
「玫瑰」之於楊凡和亦舒同又不同是，一個她在現實世界中載浮載沉，另一個她則全然不知現實為何物。亦舒筆下的「哥哥」與玫瑰常常意見相左。楊凡鏡頭下的「哥哥」與玫瑰，更多是相依相偎。亦舒安排「哥哥」挑女友時，「與玫瑰一樣，她臉上也有一顆藍痣」。楊凡安排玫瑰邂逅家明，是眾裏尋「他」千百度——「哥哥」的拷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