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再看一次《瘋劫》(一九七九),被我堅信為許鞍華最好的作品。

毫無疑問,「她」非常重要,因為「她」是一部絕無僅有的香港電影。不因為技術,而是自此之後,香港電影再無同樣的女性奧德賽。

盲婆、傻媽、鴇母、妓女、有孕孤女、單身看護,全置身在孤絕處境,交織成存與亡的來龍去脈,而最後的破腹取子成了震撼性的救贖:如果生下來的不是兒子,是女兒?這對上述所有角色的命運,會有所逆轉,抑或,又再輪迴?

但問號就是句號,那沒有解開的性別之謎,才是全片的終極懸念。

也是對香港電影的「性別」前途亮起了紅燈:後浪推前浪,當中有幾人能改寫女性的故事,即命運?

《瘋劫》於我是一部重要的香港電影,還因為我在當中找到香港電影並不多見的,「閱讀空間」。其中的耐人尋味,超越它情節上的「是誰幹的」,它的令人毛骨悚然,也不止是氣氛營造的陰森可怕。這些「閱讀空間」,讓人邊看邊想,「我正在看什麼?」

反映到心裏去,便是,「我正在想什麼?」

一宗曝屍荒山的情殺案,不是寫警察查案,卻是住在對戶的女死者的兒時朋友在抽絲剝繭。觀眾從一開始就被賦予「旁敲側擊」的視覺,如果敏感一些,除了代入它,還可能會問,這個兒時朋友,為何如此關注住在對面那層樓的女死者?

身穿睡衣的張艾嘉,遠遠看到對樓去,趙雅芝不斷試穿剛買回來的新造型,她疑心男朋友移情別戀,正努力改變自己迎合對象。

電影由死亡開始,另一條生命誕生結束,留下最大的懸念,是嬰兒的性別。

她是個看護,職業上負責照顧弱小,片中的她,很關心老人和小孩,反而對着差不多年齡的男人,興趣只有在查案時才有那麼一點點。但女死者和她剛好相反,生命全部,就是愛情。兩女的差異,在一幕她遠遠看到對樓去,女死者不斷試穿剛買回來的新造型,便一目了然。她身上是睡衣,對樓的她,不斷的在換裝:疑心男朋友移情別戀於把頭髮那樣夾,鞋子襪子那樣穿的另一個女子,她正努力改變自己迎合對象。

《瘋劫》於我是關於女性尋找自我認同的電影。希治閣的《迷魂記》把「女性」當成屍體,又把戀屍作為救贖,這是男性的角度。《瘋劫》相反,女性一直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這部電影由死亡開始,另一條生命誕生結束,但留下最大的懸念,是嬰兒的性別:如果是他,長大後,他可會成為片中那既使女性產生依賴的想像,但又不能保護女性的男人?如果誕下來的是女孩,由誰來當她的撫養人,才不會重蹈一代又一代女性悲劇的覆轍?

這便回到「閱讀空間」,像,極有可能就是他/她未來的「母親」的看護,在經歷目睹這宗慘劇後,她終於認識到的,是哪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