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莉莉上班的夜總會。窗外似是貨運碼頭。取景實景,即原址是夜總會,或酒廊,但想爆了頭都記不起有哪一家的窗外可以遠眺碧海,藍天,彼岸,離島?

在大銀幕上看見「外景」,對於七十年代的邵氏影迷如我,少有像《舞衣》(一九七四)般帶來的喜出望外。

箇中驚喜,有一些是當年的,更多是在四十九年後重看的收穫。所以,重點不在「外景」有幾遠渡重洋才有幾值回票價,反而,「外景」就在我家門外,更能讓熟悉的地方被看出陌生感,再由陌生感還原其親切感。

例如四十九年前的中環皇后像廣場、大會堂、山頂凌霄閣前身爐峰塔、九龍的加多利山,和不知名的公共屋邨。 全都不是要坐飛機才去得到的地方,然而,任憑那些景貌多麼親切,當何莉莉出現其中,戲迷的心理自會產生奇異變化,一是對眼前所見疑幻疑真,因為「仙女」闖入了現實世界,會把塵粉留在所到之處。儘管不會在原地與「她」相遇,但憑電影framing框住的畫面,將如同我們親手按下「失打」的立此存照。

一九七四年的啟德機場二樓。一身彩藍空姐服的井莉出差回港。但當年二樓是送機閘口,一樓才是接機大廳。這一幕飾演空姐的井莉單人匹馬,同行機隊呢?她人丁單薄,但為了她心急會情人而拍的兩個鏡頭,卻「勞師動眾」。

第二,景與人相似,都是有在與不在的時候。一九七四年看《舞衣》,人與景皆同在。事過情遷,看的是經過修復的版本,明明已是二○二三年,但仍偶有錯覺,教人忘記物換星移,眼前人也走了好多位,好多年。

最喜歡何莉莉與岳華在皇后像廣場散步。時間是凌晨,街上連個行人影兒也沒有,為求意境,導演楚原為男女主角「清場」。別以為牀戲才有的舉措,不能實施在衣服穿得密密實實的場面。拍拖大過天,閒人最煞風景,當然不容於二人世界。

舞小姐徐楓為擺脫後父魔掌,一個人搬到租下的房間生活。房間在哪裏,下了計程車拿出地址,我們隨鏡頭拉開一看,原來是名人聚居地加多利山。這一住,徐楓與另一房客井莉加上房東何莉莉,倒更像是飾演本人多於飾演片中角色。

說來奇妙,何莉莉與岳華的戲緣忽然在一九七二年生出好多花朵。《吉祥賭坊》(一九七二)演俠侶,先是不打不相識,一個賭王千金,一個江湖好漢,結成夫妻後,便是上演妻子為仇家所殺,丈夫要為妻報仇。同年有《愛奴》,也是不打不相識,一個是連環殺手,一個是捕快。最後是他來晚一步,她死在他的懷裏。還有同片但沒有多少對手戲的《十四女英豪》,一個是主,一個是僕。翌年的《北地胭脂》裏,一個叫佛動心,一個叫正德皇。 終於來到可被看作何莉莉息影嫁人前最後一部大女主角戲分的《舞衣》。何的角色雖由舞小姐改為夜總會歌星,到底還是風塵女子。倒是岳華的角色被改成「地下工作者」。年紀尚輕的我不知道這特殊身份在當時可以不純然是「空中樓閣」,便認定有此安排只為加插打鬥場面。但一場聖誕時節在殖民地氣息濃厚的廣場徹夜深談的戲,又把角色拉回到原著裏去。

不談包圍廣場的滙豐銀行、太子大廈都已改建,皇后像廣場至少不是面目全非。但人事呢?岳華、楚原均已作古,但何莉莉還在。由此叫人欷歔的是,有生之年,莉莉曾有幾次深夜踏足廣場?可能那一晚是唯一,也就成了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