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Kam,

我就當正你的這裏是總統套房,易請難送,繼續將上星期的話寄居,有完沒完。

《半生緣》是很平靜的訴說那羣存活了十八個春天的愛情故事,乍看是張愛玲捨棄了她慣見的凌厲的語言,但正正解釋到她放眼的價值觀橫跨了兩個世紀。今天的男女不甘心摟着一段漫長的戀愛共度餘生,她在《半生緣》一開頭就說明,「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一生一世,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功夫,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傷都經歷到了。」所以這本著作較為打動不同年紀階段的讀者,他們會反問,為何多數的愛情,只有半生的緣份。

Carina,改編所謂名著是很「濕滯」的,這個生鬼的形容詞,來自我敬重的前輩孫寶玲女士,我倆對這個題目情投意合。認為人人頂多用一本硬皮書的消費,就可以將作者的精神面貌據為己有,由盤古初開稍有惡勢力的文膽,到自我封贈牌照的評論家,時至今日發揮紅衞兵精神的網民,同出一轍,開卷後衍生今生今世私戀纏綿,經已是高貴的往還,一旦相親面面相覷,視如陌路,好戲就源源不絕在後頭。最致命的莫如斥資買得原著版權去改編拍成的電影,大導演名編劇的危機,捨身淪為耶穌,名著的信眾改演蓄勢擲石的法利賽人,恍若被人動其毛髮,淫其妻女,追殺篡改他們心頭好的兇手,到釘十字架的「各各它」山上。「濕滯」引起消化不良,損傷脾氣,上下不通,無名腫毒……,都是人們不可理喻的頑疾。對一本又一本讀物產生關係,實在黏連可喜,除非是職業上的需要,犯不着跟別人並肩分享和放屁。

我現在踏入另一個階段,經常用某些說話去嚇唬我的另一半,我會說:「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得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還有,我也相信愛可以排除萬難。只是,萬難之後,又有萬難。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裏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干時日,就不會變質了。」他聽到瞪大眼睛,他不知道這其實是張愛玲的金句。

梁太太,不要過分欺負東尼先生,令到他電眼燒了灰士,你就後悔已遲。我就永不坐過山車跳笨豬,但你倆的聰慧,自然常備保險絲。

張愛玲的散文娛人娛己,但我對她六十年代旅美後,與有知遇之恩的夏志清,三十餘年上百封的往復信件,不曾存在華麗,她得到的是延續的勸慰,任性消失了,實惠的柴米油鹽,有紋路的半職。每趟都令人戥她慌張和淒涼,我還隱約見到地上堆積的偵探小說。

她信中的話不饒人,實報實銷……

志清:

我很早聽見令兄的噩耗,非常震動,那天匆匆一面,如在目前,也記得你們倆同飛紐約的話。在他這年紀,實在使我覺得人生一切無定,從來還沒有這樣切實的感到。

胡適題《旋風》的話我看過,覺得他不怎麼喜歡那本書。我別的作品他也都不喜歡。我小時候受我母親與姑姑的 privacy cult影響,對熟人毫無好奇心,無論聽見什麼也從來不覺得奇怪,「總有他(或她)的理由」。

你說那次在你們家聚會後嚮往那位寧波小姐,情調很濃,如在目前。寧波人漂亮的多,如王丹鳳,我想是沿海史前人種學關係。

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不知從哪裏來的quote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周翔初因為你與紹銘託他,對我照應得很周到,但並不friendly。

愛玲十一月四日(一九六六)

張愛玲女士,絕不理會誰竊聽她的電話,偷看她的書信,活得到今天,她手機上所有的檔案,請國家隨便充公。

Carina,請也繼續擅闖這個辦公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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