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艷芳留下好戲不少,但腦電波之能真正互通、最能捕捉她神髓的導演,一致公認乃關錦鵬──《胭脂扣》如花,捨她其誰?
親厚感情的建立,從來都是雙向的。有一次,許鞍華問阿關:「跟那麼多女演員合作,你最懷念誰?」絕對是標準反射作用的答案,阿關一秒都不用想,便答:「梅艷芳!」
他懷念她的豪氣、才情、委屈、多愁(……),「太多人說她是大姐大,經常搶着埋單,還有舞台表演功架好,力度能打動人心,但實則她的個性有很多複雜面,是個頗傳統的中國女人,保守、脆弱,因為從小出來捱,正正需要那種強悍去掩飾這一面。」
人世間的相遇,玄妙莫過於此──最懂女人心的阿關,遇上象徵香港女兒的阿梅,情像火灼般熱,怎只燒一生一世?
祈求在那天重遇,訴盡千般相思。
港產片的風光盛世,不獨教人回味,更可以是個淘金寶藏,內地導演丁晟聲稱已獲吳宇森授權,籌拍《英雄本色四》以表致敬,關錦鵬代表作《胭脂扣》亦成為另一個重拍目標,只是執導者自嘆有心無力、難以入手……
阿關分析:「如花是隻新魂新鬼,等了好幾十年,石塘咀已面目全非,才會問為什麼不見了金陵酒家?倚紅樓又何以變成幼稚園?等於將小朋友掟去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很多事都不敢篤定,唯一篤定的是,她一定要等十二少,角色內心非常複雜,同時又要惹人同情、憐愛,所以內地有人叫我重拍《胭脂扣》,我說你請梅艷芳回來再說吧,我也不知找誰去演。」如花回到陽間,得忠厚的永定(萬梓良)處處幫忙,按照一般通俗片的處理手法,理應可以搞出一點曖昧,增添所謂的戲劇元素……阿關笑道:「小說隱約有這種曖昧,但(編劇)邱剛健提醒我,如果在電影繼續這種曖昧,可能會抵銷梅艷芳角色的忠貞,這麼容易就跟萬梓良發生感情的話,就會甩了這種性格,以及對她的憐愛。」
從李碧華的小說到邱剛健的電影劇本,阿關認為阿梅有足夠聰明去理解如花,「只需要點一點她,我提醒別要硬跟着劇本小說走,開始時她太着迹去模仿一個三十年代的女人,去報館找萬梓良登報,那種刻意與生硬,我說阿梅你太着力啦,這邊廂還很幽怨地演完,那邊廂已在哈哈哈哈大笑。」八七年五月廿六日清晨,正趕拍《胭脂扣》的阿梅突告昏迷入院,三日後出院面對傳媒,她澄清只是胃病,有照胃而沒洗胃,卻仍阻不了傳聞滿天飛,有說她為情自殺,更離奇的版本是入戲太深,被如花擾亂心智,頓感萬念俱灰……
阿關搖搖頭:「拍如花在牀上燒籤紙那場,草蜢來探班,打燈時大夥兒在擾攘,阿梅還要接電話,是大水壺那款!打好燈,我近距離叫阿梅埋位,她放下電話,隨意地走近、上牀,只是幾步路程,整個狀態已回來,以她這麼感情豐富的女人,如果本身沒有感情事故,她絕對百分百能游走自己與角色之間!」往醫院探病,情景仍歷歷在目:「拍門要有暗號,好像是草蜢的阿智(蔡一智)開門,從門縫看到她躺在牀上,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向我伸出隻手,喊到巴巴聲。」她覺得阻礙了拍攝進度?「不,她不是有感虧欠劇組,只是覺得我明白她的委屈。」結成好友,阿梅對阿關傾盡心事,「夜貓子蒲完,她可以半夜四、五點打來,問有沒有吵醒我?正常人當然有吧!但這樣一談,往往又是兩個鐘!」
電影拍完,做了初步的配樂、效果,再配完廣東話及國語,適值金馬獎接受報名,遂送遞國語版參展。「這個只是粗糙的版本,還要繼續做mixing,距離金馬獎公布入圍尚有接近兩個月,忽然沒了聲氣,我有個藝訓班同學,去了寶禾公司幫洪金寶打工,有一天他告訴我,聞說威禾正背着我剪片!」大驚之下,誓要去、入「斧」山,殺上威禾問明白!「我約李碧華一起去,她既幫我,同時都想撳住我,討論時我可能會哭或發脾氣!殺到剪接室,成龍就坐在外面,入面看到張耀宗與鄧景生,我衝口而出,連『大哥』都唔叫:『成龍,你唔可以背住我,剪我條片喎!』我眼淺,淚水應聲湧出,李碧華勸說別這樣,我不管,要找陳自強!」
在廁所哭鬧一輪,稍抹淚痕,他在嘉禾斧山道總部斜路找到陳自強,劈頭便問:「《胭脂扣》由嘉禾、威禾出錢投資,我所剪的配音版本,你們都看過了,究竟出了什麼事?不但要剪,還要補拍?」陳自強竟答:「因為大哥睇到瞌眼瞓,問點解隻鬼在電車出現時,沒有任何特技效果?又譬如在小說裏,如花請大笪地相士測字,相士覺得她是鬼魅,一直跟蹤到永定屋企,施法將如花變了好多件,但如花法力更強,將自己變回一件,成龍看片後發現沒有這一段,提出是否應該補拍,更有商業元素?」作為導演,阿關只能維護作為導演的最後尊嚴,向陳自強提出請求:「《胭脂扣》是你找我拍的,如果你們要補我一格菲林,麻煩你拿走我的名字,我不會認這齣戲!」左右為難,陳自強唯有盡量安撫阿關,說跟老闆何冠昌商量,再作決定。
絕處逢生。幾日後,金馬獎公布入圍名單,《胭脂扣》獲六項提名,包括最佳劇情片及最佳女主角,有人傻傻的問:「還需要再補戲嗎?」阿關失笑:「人家已看了第一個版本,再望望結果,得了三個獎(最佳女主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設計),台灣打鐵趁熱上畫又賣錢,香港當然不用補戲了。」阿關態度堅決,即使成龍讓他掌控補拍與剪片,一概說不!「因為我得到的信息是,成龍一直沒有參與這齣戲,給我足夠的自由度,如果劇本有特技、有分屍,我改變了,老闆看片看不到這兩場,覺得補拍會加分或更加商業,那是我的不對,但明明他已看過劇本,為什麼突然要有呢?」又是那句,戲有戲命,「金馬獎可說是救了《胭脂扣》!」
■ 撰文:翟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