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峰.九龍之子

林一峰:超市‧王子‧巧克力

第一次獨居,在尖沙嘴山林道租了一間不到二百平方呎的板間房;四樓,小小露台對着一家在彌敦道的教堂,家裏空間不大,我就常常在有蓋露台上待着看街,陪伴我的還有巧克力與熱咖啡;一年後搬到大坑,空間大了一倍,半開放式睡房裏的窗口佔據整道牆,望出去不遠處就是中央圖書館,我的活動範圍還是多數靠在窗邊,手邊還是長期放着一些巧克力與放涼了的咖啡。

我最喜歡的活動,還是深夜一個人走到附近的超市閒逛,做我的購物治療;每次到零食部徘徊,我都會選擇不同的巧克力,而每次我總會找找,看我最喜歡的雙層巴士巧克力,還有沒有在某一個角落,等待有心人發現。

那淡淡的幸福開始在中學的某一個下午。我跟幾位同學一放學就會跑到羽毛球場,一打就是一個小時;其實打羽毛球從來不是重點,而是D;D熱愛打籃球,放學後操場上一定有他的蹤影,說話不多,動作敏捷;D習慣把書包放在籃球架下面,我就會跟其他同學在籃球場邊胡扯一通(重點是看D打籃球嘛),然後把我自己的書包疊在D的書包之上,跟着就會到羽毛球場上跟其他同學玩,學校差不多要關大閘了,我跟D就會在大門口會合,一起走一段路,上巴士,然後回各自的家。

那天,打球後我跟D如常會合,我忽然很想吃巧克力,但除了車錢之外我們都身無分文;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D聽到後沒有說什麼,繼續安靜地走着;幾分鐘後,我們路過附近的雜貨鋪,D叫我等一下,然後他獨自走進了雜貨鋪,出來時遞給我一排雙層巴士巧克力。

「5蚊買成架巴士,好過攞去搭車啦。」D說。D,我的巧克力王子,用自己身上僅有的車錢買了一排雙層巴士巧克力給我。D把雙層巴士交給我之後,繼續逕自安靜地向前走着,平時沒有太多表情的他,嘴角一路微微帶笑。

「心頭一暖」實在是名不符實,我的心臟好像有點發麻一樣,然後感覺血液隱隱流動在雙眼跟鼻子之間;我小心翼翼把那過甜的雙層巴士巧克力握在手裏,怕我的體溫會把巧克力太快溶掉,慢慢嘗,慢慢嘗;就多吃一會,多走一段路,多聊幾句,把那一吹即散的感覺延長一秒、再一秒,多一秒也好。那不完全是快樂,裏面還夾雜着點點無能為力,忐忑,過去現在未來混在一起的時間錯亂,還有……心跳。那段回家路走了大概三個小時,我跟D把可以兜的路都走了,可以貪戀的陽光都吸收了,也不知道來回送了對方幾次回家,就這樣,入黑了,告別了……

到現時為止,那種感覺在我生命裏出現過只有幾次,一次是一九九九年在第一次收到情人的家門鑰匙那一刻,另一次是二○○三年祖母出殯那天,最後一次是二○一六年在那程正式移居洛杉磯的直航機上。

我已經好久沒有逛午夜超市的習慣,但是,在那本我遺落在某個生命轉捩點的日記裏,應該仍然夾着那個夏天,那個下午,那張屬於我們的、溢着人工合成香氣的雙層巴士巧克力包裝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