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樂蒂。

她不完全是早我一個時代的人。雖然,我在還沒知道甚麼是看電影的歲數,她的星途已近尾聲,刀劍武俠片都開到荼靡了,她才自組公司,開拍三部又要騎馬,又要吊鋼線的戲。芳齡三十開外,婚姻觸礁,連小孩都不能被說服那是明智的選擇。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一個下午傳來她的「香消玉殞」,是真的仰藥自盡?多年以後,這原因被樂蒂的胞兄雷震加以澄清,她有服安眠藥的習慣,是過量做成意外,不是愛情事業兩失意故選擇輕生。

我也選擇相信雷震的版本,因為,她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祝英台。

但祝英台不也因殉情名垂情史?是,也不是。有別於長平公主的「香夭」,祝英台的結局於我不是死亡。哭墳是哭墳,化蝶是化蝶,就像走進大廈自然要搭升降機,為了由一層上到另一層。

祝英台不死,是受精神力量保護。從小我沒有奉甚麼超人或大俠做偶像,惟女扮男裝,赴杭攻讀的她,可以讓我把邵氏版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看了一次又一次,但第一次還不是看的,是聽的。

電影是一九六三年出品,我尚在牙牙學語。十年後,那小孩已長成少年,又剛從異地度過留學生生活回到香港,偶然拾得一卷電影OST,旋律還是其次,唱詞竟「深得我心」,全因一聲聲「梁兄啊」與之前在寄宿學校遇到的人與事不謀而合。在一間廿七名高三班男生的宿舍裏,住了唯一一個初三學弟的我,此乃校方的悉心安排,為了年齡尚小的不愁沒人照料。

十四歲與十七歲表面上長幼有序,只是小了三歲的骨子裏是「人細鬼大」。介乎懵與懂之間,也在情份與情愫的糢糊地帶,「兄」字便不乏演繹空間。朝夕相處,本來是「卿卿我我」,也可以是「兄兄我我」,故此一句句「梁兄啊」後來聽進耳裏,不禁有着「知我者,莫若祝英台」的相逢恨晚之感。

其中共情感最為強烈,當數《十八相送》一折。

我也經過離鄉別井,又重返家園,去的時候不捨,回家了又醒覺心已留在他方。依依的滋味在情竇初開時嘗過了,從此便難以忘懷。是以聽到難捨難分的唱詞,當然不覺那只是別人的故事,尤其一個人願意為另一個人去時走十八里,回程又走十八里,情意之綿綿,又豈是到機場揮個手拍張大合照可比?古人之浪漫如是藉《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傳唱而刻骨銘心。《羅密歐與茱麗葉》有另一個名字叫《鑄情》,相比之下,梁祝的生與死輕巧多了,化蝶重生,翩翩歸來,有幸「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是必須經歷「對牛彈琴牛不懂」的時候。

「祝:鳳凰山上花開遍/梁:可惜中間缺牡丹/祝:牡丹花你愛它/我家園裡牡丹好/要摘牡丹上我家呀/梁:牡丹花我愛它/山重水復路遙遠/怎能為花到你家呀/祝:梁兄哥/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惹心煩」。

見山不是山,「鳳凰山」其實不是一座山,祝英台是以它隱藏自身是錦繡叢中一朵的秘密。然而話中有話落在梁山伯耳中,成了見山就是山,既非牡丹,在他心中就不是花。見山還是山,是祝英台洞悉梁山伯的天性: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不足,既不會騙人,也就欠缺對人對己的想像。男就是男,女就是女,牡丹花才是花,好同窗只是好同窗。如果沒有遇上祝英台,如此出於寒門的一介書生,終其一生,只能以君子之愛,對人間富貴花表達欣賞。無奈安守本分的他,偏遇上對他心存幻想的她,「登門賞花」的暗示不能奏效,惟有把邀約以謊言進行到底:

「勞君遠送感情深/到此分離欲斷魂/一事在心臨別問/問梁兄可有意中人/英台有妹守閨門/梁兄如有求凰意/有我為媒事可成/問年與我無差異/問貌叫人兩不分/我與她是同年同月同胞生」。

開門見山果然比較易懂,梁山伯頓時「開竅」,不再拒絕山長水遠,無畏披星戴月,全因目標明確,他才改變原意,一心一意登門求親。下一幕「回十八」,更覺今是昨非,只可惜無改「見山是山」的做人本色。

「訪英台上祝家莊/眼前全見舊時樣/回憶往事喜又狂/竟不知她是女紅妝/鳳凰山/鳳凰山/家有牡丹等我攀/河中鵝呀/河中鵝/我山伯真是個呆頭鵝」。

凌波憑藉「梁兄哥」的呆萌讓台北得名「瘋人城」,一樣青史留名,樂蒂憑飾演祝英台封后第二屆金馬獎卻多麼落寞。翌年二人被撮合在《七仙女》中再次攜手,戲分卻還是「女」的千般暗示,「男」的萬般憨直,簡而言之,就是投女觀眾的所好:樂蒂只是「撩哥」的代替品。

電影開拍一天後,樂蒂辭演,只有十五歲的方盈瓜代上陣,後來票房口碑皆與《梁山伯與祝英台》沒法比擬。四年後,樂蒂辭世,她的祝英台形象長留人間。

樂蒂這藝名,取自她在家中排行第六,也是由妹變弟的諧音。沒有「六弟」,也就不會有我十年前創作的音樂劇《梁祝的繼承者們》和今天十年後的《AI時代與梁祝的繼承者們》。

其中《十八相送》一段,穿上時代的新裝,是被我取其精神換其容貌的《圍裙》:「但是/為什麼/牆壁不能愛上地圖/海岸線不能愛上海/河流不能愛上橋/巧克力不能愛上蛋糕/讓人在一起的是性格/把人分開的是性別/看不見的是性格/看得見的是性別/誰是男的/誰是女的/又是男的/又是女的/就像裙子性格有很多/穿上了它/可以是男/可以是女/就像/你我身上的這條/叫圍裙」(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