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九十年代初,我在當時任職的《新報》,與Cally唐嘉碧策劃了一個介紹粵劇戲曲的版面,名叫《梨園樂韻》。因而認識了一眾如王心帆、靳夢萍、黎紫君、李銳祖、何叔惠等老前輩的「龍門摯友」。因為他們都知道南海十三郎是我的叔公,所以很多時都會告訴我一些他的軼事。有一次,靳夢萍告訴筆者,他正撰寫一篇有關南海十三郎的稿,但文章頗長,不知《梨園樂韻》有否篇幅刊登?我着他先寫了再說,或許能分期連載。但當靳夢萍交稿時,我已差不多離開《新報》,他說,反正稿已經寫好,你就看看將來有沒有機會刊登吧。如是,這篇稿竟就在故紙堆中隱沒了二十多年,直到近日清理辦公室時,才重見天日,但靳夢萍和其他「龍門摯友」,卻都已先後作古。
人生一切隨緣,就此謹向靳夢萍及龍門諸友再次致以深切的懷念。 ‧龍景昌‧
說起南海十三郎先生(筆者向尊稱他為十三叔),心中仍難免黯然難過。一因跟他生前實在有過一段交情;也因為他是一代才人,而生平所遇,每多坎坷。正是懷才雖遇,可惜是生活困頓,總脫不離窮愁潦倒!這是不少才華蓋世的人,所難避免的遭遇!
十三叔是一位早享盛名,實至名歸的編劇(粵劇)名家。與隨其後而成名的唐滌生、馮志芬等前輩,才華不分軒輊。但有一點是要說明的,就是十三叔在粵劇中的場口和曲詞,都有其突破性(或可說是創作性),這是在他之前的編劇家們所少見的。
舉例來說,他所編撰的名劇,如《心聲淚影》中的「揚州腔戀檀二流」和「揚州二流」(即主題曲《寒江釣雪》的頭一段),另一部名劇《花魂春欲斷》也有採用了「揚州腔戀檀二流」,以上所列舉的,都是前此沒有的新腔調,聽來令人耳目一新,也很動聽,在創作中,(其實在六、七十年前,粵曲的創作腔調,幾乎絕無僅有)實在是很難能可貴的。
在《心聲淚影》之《寒江釣雪》這段主題曲,「揚州二流」的板面,本來是用「解心板面」的,但由於薛覺先不喜歡,故而改用「南音板面」起,這也無傷大雅,因為粵曲的唱法和腔調的運用,頗有其自由度,只要合乎「叮板」,而又不失其韻味,便無所謂了。這段由「解心板面」而改用「南音板面」的小故事,是由已故音樂名家尹自重先生對筆者所說的,而《寒江釣雪》那兩張七十八轉唱片,是尹先生以小提琴作頭架伴唱,所說當非虛語了。
由於上述的原因,故筆者後來撰寫的一段曲詞《淚灑相思地》(由國內名唱家梁碧小姐灌錄聲帶和唱片),其開始的一段「揚州二流」,便採用了「解心板面」作為板面的。
話接前文,再說回十三叔的瑣事。
在港大研習醫術
十三叔出身於羊城閥閱之家,原名江譽璆,世居廣州河南,他是江太史公(江孔殷,又號江霞公,廣州人通常以江蝦稱之)的十三公子,由於出身書香世家,固然夙受庭訓,且自幼飽受文化薰陶,人又聰慧,因此才華卓越,他早歲曾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研習醫術,其後不知如何,竟中途輟學,前往滬江。(有謂其因愛情問題,但此說無法證明,筆者雖與他頗有交情,也不便相詢)他在滬的一段日子,作何生涯,也無人提及。即使當年的南中名士鄧芬前輩,也同時居於上海,其後筆者曾向他詢問此事,也答稱一無所知。
直到抗戰初期,卻在粵北的韶關、清遠等地見到了他。那時,他主理一個名為「文化第一劇團」的粵劇組織,經常演出的地點多數不在韶關,而是在粵北各地—如清遠等;同在那段日子,報界名宿任護花先生卻在韶關任職於當地的《粵華報》,但每晚都聚集一粵曲的愛好者,在其家中彈唱玩樂,筆者也每晚前去參加歡聚,任君其實也有意組織一個劇團,作半職業性的演出。由於當時是抗戰期間,所有文娛活動,都不能自由組織,要由一個政府機構領導(機構名稱已忘記了),劇團也隸屬於它,才可演出,故順理成章,取名為「文化第二劇團」。不久後就在韶關和附近各鄉鎮上演。因另有其他職務,筆者並沒有隨他們粉墨登場,參與演出,但由於興趣和朋友感情關係,在撰寫劇本和曲詞方面,卻常常義務地幫忙他們。
兩個劇團互相諒解
本來,上述兩組劇團,因演出地點從不相同,自無利益衝突之理,但「同行如敵國」的情意結,卻同時都在江(十三叔)、任(護花)二人心中萌生了。十三叔當時在「文化第一劇團」,工作之一是編排劇本上演,(有時也編寫新劇)他既是編劇家,自會下意識地注意「文化第二劇團」的劇本,並查悉筆者在幕後幫忙,也曾經多次買票入場觀看。
偶然的一次,領導該兩劇團的機構中的一位高職人員,前去巡視他們(第一劇團),談話中跟十三叔談論起劇本來,彼此都認為編寫粵劇的人才太過缺乏。十三叔突然說第二劇團的劇本頗佳,並探知由一個年青人某某出力頗多。此事過後,照說應該再無下文之理。但該高職人員,卻有意將兩個劇團的關係拉近些,便覷個機會,把跟十三叔的一番對話,向筆者詳述一番,並謂介紹筆者和十三叔認識。一個籍籍無名的年青粵曲粵劇愛好者,作品曾被一位早享盛名的編劇家予以好評,並有機會跟他認識,自是高興萬分。如此這般,就結識了十三叔,並且很談得來,而以後,更因此關係,經過一番努力,終於令到兩個劇團互相諒解,從此再沒誤會發生了。而在以後的時日中,更從十三叔方面,獲知不少有關編撰粵劇和作曲的技巧哩。
他的胎衣有七彩顏色
說到這裏,突然憶起十三叔出生時的一件奇事,有一次,我們在一家唱片公司碰面,展開暢談,後來,他忽然說出一句話﹕「我的出生是很不平凡的。」在座各人聽了,都有點愕然。跟他就說一段小故事,原來他出世時,是有一層胎衣,由頭到腳,把整個人包裹。這本來也不算得是奇事,偶然也聽人說過,初生嬰兒,間中也有被胎衣包裹的;但十三叔卻說,裹他的胎衣有七彩顏色,這就真的有點奇怪了。因為偶然聽說,包嬰的都只是白色的胎衣,七彩的從未聽過。他跟問我們,這是不是大富大貴的徵兆?在座各人(連梁以忠先生在內),都異口同聲承認這一點,因為他千真萬確的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也。但他很不滿意我們的見解,他認為大富大貴應該應驗在他自己身上才對。雖然筆者向來也沒有這些宿命的迷信觀念,心中並不認同他的說法。然而,即使依照他的見解,但他忘記了生逢極亂之世,每個人的許多成功機會,都會打了個大大折扣的。
平心而論,十三叔其實也並非沒有成功,他自己的說法,只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而已。他有天生的過人智慧,已經是一種幸福;生長在富有家庭,能有機會接受高深教育(在當年來說,即使是一個普通富有家庭的子弟,也並不容易升上大學,尤其是香港大學這些名校中之名校,能投入其中唸書,簡直是天之驕子了),是否又是高度幸福?再說,當他成為著名粵劇編劇家的時候,其實尚十分年輕,那時—約在二十年代—他已為當年的鼎鼎大名的粵劇泰斗薛覺先編撰多部名劇,撰過不少名曲。每一部劇本演出後,都膾炙人口;多首曲本,也傳唱至今。
當時的薛覺先,在粵劇界中,紅透半邊天,竟有「北梅(梅蘭芳)南薛(薛覺先)」這句話在社會上和傳媒界盛道,一位為此炙手可熱的大老倌,他所選擇的劇本,自然是非常嚴格,若非傑出作品,哪能使他另眼相看而接受?當然,十三叔之所以那麼年青而成名,得自薛覺先的助力自是不少,但是,若非他的作品有其獨特的創意,薛覺先又怎會看重他?正是牡丹綠葉,相得益彰。這又是不是十三叔的成功?
總之,如果依照宿命論的觀念,也並沒有說錯,只是他的「發」,是在於文化藝術方面,而非世俗眼光中的功名富貴而已。
至於他出生時被彩色胎衣包裹的特殊生理現象,對人的一生的身心,有否特殊影響,那便得求教於專家們了。
以上的一小段有關十三叔的奇事,是在戰後初期由他親口告訴我們的,算來也有不少日子了。
編撰過的名劇不少
十三叔所編撰過的名劇不少,作者所能憶及的卻不多,印象較深的,大有如下數齣﹕《心聲淚影》、《花魂春欲斷》、《紫塞梅花》、《女兒香》、《花落春歸去》和《春思落誰多》等等。其中《心聲淚影》、《花魂春欲斷》、《女兒香》,以及《春思落誰多》,都是薛覺先的名劇。而《心聲淚影》及《寒江釣雪》兩首劇中插曲,前者是由薛覺先夫婦(薛妻唐雪卿,人稱五嫂)聯合灌錄唱片,後者則由薛覺先獨唱;《花魂春欲斷》和《春思落誰多》兩劇,其中所謂「戲肉」的一場,也有出版唱片,分別都由薛覺先和關影憐合唱;而《紫塞梅花》似乎並沒有唱片面世;《女兒香》的全劇(略為濃縮)則由林家聲和幾位著名演員,灌錄為LP唱片;至於《花落春歸去》,卻是當年著名文武生靚少鳳的叫座名劇。但其中同名的一段劇中插曲,其唱片卻不是由靚少鳳所唱,而是改由一位當年的著名唱家和音樂家崔慕白所灌錄。為什麼改由別人灌唱,原因不得而知。據筆者個人推測,靚少鳳演戲功架十足,唱功也不錯,只是嗓音常沙—所謂豆沙喉,而那首《花落春歸去》開始的一段「相思詞」,音調頗高,似不適宜於靚少鳳的嗓子,故改由別人灌錄吧。
說到那首《花落春歸去》,不由得聯想起有關此曲的唱者—崔慕白的幸運﹕崔君在當年,本來已經是個薄有微名的音樂家和歌唱家,但由於是世家子弟,並非以此為業,閒常都是以玩票性質參加私人的音樂派對,或偶而應邀上電台演唱一兩首歌曲,故雖玩唱俱佳而其名不彰,他的歌喉宗於薛腔,但聲與氣都較薛更佳,在當時的音樂界中,早有定評。自《花落春歸去》一片推出後,即引起不少知音人士瘋狂愛好,銷售量之佳,歷所罕見。於是一片成名,唱片公司爭相邀請他灌唱,從此奠定了他在音樂界的地位。真非始料所及也。
劇本非才女姊姊代作
再說十三叔自成為名編劇家後,有關他的流言,自有所聞。世上確有些淺薄卑鄙之徒,專從雞蛋裏挑骨頭的。
記得有一段謠傳,說他的作品,並非出自他的手筆,幕後創作者,卻是他的一位姊姊。傳言中還繪影繪聲的,說他的姊姊是個才女—其實他們江家,滿門都是才子才女—歷向愛看粵劇,尤其喜愛欣賞薛覺先的表演,久而久之,對粵曲粵劇的編撰技巧,已窺堂奧,一時技癢,便在閨中小試其技,偶而撰成一曲,自己也覺滿意,閨中姊妹見了,也大為稱賞,尋且更試編粵劇,編成後,再加修改,居然大有可觀,很想送給薛覺先上演,但以大家閨秀的身份,在當年來說,極其不便毛遂自薦,以十三弟時與劇團中人往還,乃把劇本交了給他,並以南海十三郎的筆名作為編撰者,交與薛氏過目,果然給看中了而決定將之演出,又大收旺台之效,南海十三郎乃由此成名云云。
以上一段傳言,當然不是真的,筆者說什麼也不肯相信,蓋其中大有破綻也。
筆者對粵劇、粵曲編撰有年,雖說是業餘玩票性質,但其中的技巧,難度甚高。先以作曲而論,其實比作詩填詞尤更艱深(當然以詞藻華麗而又合於規格者而言),蓋詩詞用聲,只平仄二聲已足夠,但粵曲的平聲,需要用到陽平和陰平,仄聲則上、去、入六聲,也要用得很分明。不過,以上的用法,在梆、簧方面,並不那麼嚴格,只是填入小曲,才受限制而已。
說到編劇,則又另有規範,因為編撰粵劇,必須深通場口、排場、鑼鼓和文場、而武場的運用才可,以上這些規格,都是很專業的,如一個只是戲迷的大家閨秀,即使看上十年二十年,恐怕也難領悟箇中三昧。非要學過演粵劇的人,或長期領教棚面師父(即戲班的音樂家和敲擊樂家),恐不易為功。只這一點,已可知十三叔的劇本,絕非他的才女姊姊所代撰作。
即席揮毫撰寫曲本
還有另外一個更有力的證明,便是他可以即席揮毫,撰寫曲本。一次,他踱上和聲唱片公司閒談,適巧那時是和聲公司灌錄唱片的日子,梁以忠兄弟夫婦是該公司的特約名音樂家和歌唱家。這一期,他很希望能有一首好曲,由他和夫人(張玉京,即仙女士)合唱,見了十三叔,不禁喜出望外,便對他說出此意,並希望他能於短期內提供這樣的一首曲詞,以應急用。十三叔很爽快的答應了。並立即在和聲公司的寫字樓的一張辦公桌上,取起紙筆,埋頭撰寫。在座各友好,初時還不敢高聲談話,以免打亂他的文思。但稍後,則漸漸忍耐不住,談興復濃,高聲如故。卻一點也沒有妨礙到我們那位編劇、撰曲名家,他依然手不停揮。未幾,便見他停了筆,噓了一口氣,蓋已完成佳作了。當下,便把曲稿交給了梁以忠兄,曲題即是流行至今的名曲《明日天涯》。曲詞秀麗可愛,其中還有一闋古詞《望江南》,詞句是﹕多少淚,沾袖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恨寄,鳳笙休向別時吹,腸斷更無疑。另外也引用了一首古詞,詞牌是什麼,卻忘記了。其他的梆、簧和南音等,詞意也婉順秀美可喜。惟是那兩闋小詞,卻不在梆、簧範圍之內,只有一堆文字,梁以忠兄便別出心裁製成兩首動聽的樂譜,一首命名為《鳳笙怨》,另外一首則叫做《落花時節》,以配合那兩闋妙詞唱出。而《鳳笙怨》和 《落花時節》兩譜,由三十年代流行至今,不少撰曲家都很樂於採用。
上述這段小故事,是梁以忠兄親口所說的,自是鐵證了。如果說十三叔的作品,是由別人捉刀,則他又怎麼能夠即席揮毫,寫出這麼秀麗而又合乎粵曲規格的曲詞呢?還有一點,作者曾將他前前後後撰寫過的唱片曲本和劇本,很詳細的研究過,發現其作風和詞句,都是出自一人的手筆,如說其前期作品,是由別人代筆,又怎麼能夠這麼巧合?
總之,一個人不論在任何方面有所成就,都會有不利於他的傳言,甚至英國大文豪和戲劇家莎士比亞,也曾有人謠傳他的名著是有人代筆的。
墮車腦部受震盪
閒話表過,再說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那時,凡是在抗戰區生活的人,家鄉都光復了,自然紛紛復員,回返家園,十三叔自不例外。記得約在一九四五至四六年左右,筆者曾在廣州市跟他道左相逢,經過一場大變亂而再度相見,大家心中都別有一番欷歔感慨,當日便在一家食館共進晚餐,三杯到肚之後,各自互吐別後情況,一直吃到有點酒意,才帶醉而別。其後不久,他便前赴香港,筆者則仍留廣州,繼續自己的工作。但在往後的一段時期,也常到港中探望各友好。就在這段期間內,突聞十三叔某次在赴港的列車上,墮車受傷,雖經救治,可惜由於腦部受了震盪,大失常性。驟聞噩耗,自是非常難過。便即請假來港,打探他的消息,以他是戲劇界中人,當然是向粵劇界及音樂界查詢一切,可惜都沒得到過什麼結果,甚至連他居住在哪一區,也言人人殊,毫無要領。
如是者又過了一段時期,至筆者移居香港後,在五十年代初的某一天,終於在那時金鐘兵房附近,突然遠遠見到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一隻手攬抱一堆殘舊衣物,最顯著的是左右兩腳各穿一隻不同顏色的鞋,彳亍而行,一面還唸唸有詞地在說些什麼。筆者早已認得他就是十三叔,當下看,不禁感到一陣心酸,待彼此距離近了,才向他打個招呼,不料他瞪目望筆者,目光帶點茫然,並問筆者是誰,及聽了筆者自道姓名,仍然全無反應。便懷疑他有點失憶了。本來想跟他多談一些,但他卻頭也不回地逕自走開了,同時,有些愛管閒事的路人,已站在一旁投以好奇的眼光,筆者躊躇了一會,他卻走得很遠了。
到陸羽茶室「巡視」
其後,間接聽到一些有關他的消息,在他未至衣衫襤褸之前,聽說是住在某位粵劇紅伶家內,他雖然神智有點異常,但問題不大,只要不受到刺激,卻跟常人沒有什麼分別,本來只要在那個正常的環境下,休養一段日子,便會完全康復過來的了。哪知真是造物弄人,一次,因一件小事,卻跟那位紅伶的下人們衝突起來,十三叔便立即離開那裏,從此成了個流浪漢,他腦部的毛病,便變本加厲地發作起來。其後,又有另一位親友,送了他五百元(那時期的五百元,絕不是個小數目),叫他自己找精神科醫生或入醫院調理,他拿這些錢,本來也作就醫打算,卻就在那時候,遇見了一位窮朋友,他一時性起,便把那五百塊錢送給了那人,而他自己便失去了一次治療機會,仍然浪蕩街頭。
其後,筆者又間接聽到一點他的事,原來他在那流浪期間,有時也會摸上陸羽茶室「巡視」一下的,原因是當年很多粵劇界中人都聚集在那裏品茗聊天,他上到去,便不覺陌生,有時,朋友們招呼他坐下談談,他只致謝一聲,從來不會稍坐的,蓋不想自己衣衫襤褸而影響到朋友也。只因朋友叫得多了,他便順手取枝牙籤,刺一兩件點心吃吃,也會在茶桌上,取起朋友們的煙包,撿出一枝燃點吸食,朋友叫他整包取去,他只笑笑地唸出一句﹕「壯士從來不受憐」,便逡巡而去。
筆者也曾因此而到過陸羽茶室品茗,卻偏偏遇不上他。
往後多年,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他的流浪生涯,似乎從此淡出了。
他的記憶力奇佳
直到六十年代初,筆者應飄揚女士(那時的廣播紅星)之邀,協助她籌組「澳門綠廣播電台—香港分行」,不久之後,十三叔竟突然出現,更是那裏的職員。後來才獲悉他經過一段長期治療之後,身體已完全康復了。
果然,在此後幾年時間中,一切都很正常,那時在該處工作的,有報界資深人物如湯仲光先生,李燄生(馬兒)先生,以及當時尚未成名,後來成為電視及廣播界的幾位紅人,我們看見十三叔狀態這麼正常,一方面固為他高興,同時也感到奇怪,都認為他真是個傳奇人物了。但自六七、或六八年後,該電台港行暫時結束了,每個人都各奔前程,而十三叔的去向,我是頗為留意的。奇怪,他在不久之後,又銷聲匿了。
過了一段日子,又打探到他寄居在油麻地一條橫街的一所某氏同鄉會中,便和內子按地址前往探望他,當時他的情況仍然是很正常,彼此相談甚歡,後來又聽說他因病住在銅鑼灣法國醫院療養,我們心中都有點疙瘩,以為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或者是輕微的發作,否則便會被送去屬於精神科的醫院)但再見到他時,他住在一間私人病房,一切都很正常,而且也沒有什麼顯著病容,我們才鬆了一口氣。在這次,我還發覺原來他的記憶力奇佳,因為跟他談起他編過的粵劇劇本,他竟每一部都如數家珍,把劇情和場口,以及每一場演員出場的誰先誰後,鉅細不遺地說出來,有這麼強的記憶力,不但證明了他沒有舊病復發,甚至他的腦部神經曾經受過強烈衝擊,幾乎也不能相信。
在大嶼山寺院工作
聽說他出院之後,仍會繼續住在那所同鄉會中。過了約兩三個月,我又再次前去探訪,不料他又出事了,據那位負責看管那所同鄉會的中年男子,自他—十三叔入住以來,都一直相安無事,不料有一次,他突然又亂了性子,拿起身邊的一件事物,攻擊身旁正在閒談的一位男子,令到那人當堂受傷,終於到上警署。從此,他便再不能在那裏居住了。
此事之後不久,他似乎又沒有什麼事了。因為聽說元朗一所中學的女校長,邀請他任職於該校。由於元朗距離市區太遠,筆者抽不出時間前去見見他,而從此之後也就真再沒有和他見面了。不過,關於他的消息,還是知道一點點的。
其後,他又離開了那所中學,輾轉地又到了大嶼山一座寺院工作,職責是招待來賓,尤其是那些外來的洋人遊客。原因是他從前所學的英語,還沒有因為拋荒而失去。因而做起來也覺稱職。
可惜天妒才人,在大嶼山度過了一段清靜的日子之後,聽說他就去世了!
每個人,由出生之日起算,也都一天天地朝墳墓方向走的。命長的多走幾步,命短的便少走幾步,不外如是而已!
但每個人所走的路,都各有不同,幸運的終生無憂無慮,正如蘇東坡先生所說﹕「無災無難到公卿」;一般人的命運,卻浮浮沉沉,雖無過分的如意,也都總會有個家,不論得意時或失意時,都樂享天倫,失中也有得;至於有些不幸者,則一世所走的路途,總是坎坷不平,所遇每多蹭蹬,甚至遭逢亂世,鐵馬金戈,兵荒馬亂,不但流離顛沛,甚至家破人亡,填諸溝壑。自有人類開始,情況都是一樣,不論文化如何發達,社會怎麼文明,都沒有什麼改變!
南海十三郎江譽璆先生,在他短短的幾十年的命中,命運之神總不曾忘記過戲弄他,縱然出身於富厚之家,也滿腹才華,一生也不曾活得快樂過,安定過!一代才人,收場如此不堪,真不知怎樣解釋了。從他辭世那天起,只留給友好們一番惆悵和惋惜,祝他永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