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原本要開展的正途,是現今的香港。讀畢劇本後,美術指導張兆康突發奇想,要不要來做個Y2K的世界?
於是角色左手執一隻他媽哥池,右手拿一部16-bit像素畫面的手機,這部近期火紅的驚悚青春電視劇《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下簡稱《那年》)彷彿把觀者帶回千禧年代的香港,然而多看兩集,方知這不是我們熟悉的時空。
反差感
「原小說的設定在現今的世界,但故事本身也帶着一些科幻元素,要用美術去建構一個科幻的世界,其實是非常複雜的。」起始他們討論到復古未來主義 (Retrofuturistic)的設置,導演提出不如加添一些六十年代的太空元素:「你當它是一個平衡世界也好,一個空間的另一個地方也好,甚至是完全幻想世界也罷,總之就是想帶觀眾到另一個地方;不過礙於資源所限,我提出了用『Y2K』風處理。」「Y2K」是Year 2000的縮寫,意指九〇至二千年初的風格,當時網絡世界逐漸普及,是一個新舊世代交替的時期,而「Y2K」近年就在時尚圈強勢回歸,再一次印證「時尚是一個循環」這個論述,把電視劇捲進這股潮流,是為了蹭熱度嗎?「千禧年時人們對未來科技抱有幻想與憧憬,覺得互聯網可以改變世界,一切會變美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以拉得更近,當然後來發生了科網泡沫爆破,我覺得這很適合放在故事中。」
劇中提到一些高科技的應用(例如MTCC可以用手機殺人),但卻以舊手提電話和電腦執行,這種莫大的反差感讓人感覺新鮮(或者不明就裏),同時表明了劇集設定於一個架空的世界,提示觀眾不能以現實的眼光看待這部劇:「美術上的不對應感,源自劇本給我的想像:Misplace,它可以指錯置,例如是東西擺錯了、不應存在於這個空間,也可解釋成遺忘、不合時宜。我覺得用了retrofuturistic、Y2K的舊科技,混合一些巨大的水泥建築,壓頂的結構為主的外景,可呈現一個城市的另一面,建造灰沉壓抑、將時空與科技錯置的感覺。」荒誕卻真實交織出的不安感,是張兆康渴望營造的效果,他們曾經懷疑過觀眾能否理解,懷疑到最後,結論仍舊:「導演陳健朗就是永遠不想play safe,樂於把boundary推前一點,縱使開播時也被部分觀眾『鬧到七彩』,說覺得很奇怪;但對於我來說,其實我們現在的社會也很奇怪,只是當你習以為常的時候,你就會忘記了原來它也是怪的。」
加/減
導演大膽起用新進演員,眾人甫出場時清一色穿校服,部分人更是在你能認住他/她前已經要「領便當」,張兆康回頭一看,想起了當年第一部電影美術指導作品《烈日當空》:「當時的演員(林耀聲、岑珈其、王敏奕等)也是一班『無名無姓』的年輕人,如今他們都成為了獨當一面的演員,到底怎樣去突出新人的個性,讓觀眾有一個記憶點呢?有些人本身的氣質跟角色很相近,我只需要加強某些部分,例如《那年》的Billy(蔡承恩 飾)、洪諾言(陳焯嵐 飾)等,他們本來就有街頭板仔的味道,只要把『MK味』加重就可以,而我也投放了黑幫電影《古惑仔》中陳浩南的元素到洪諾言身上,配上他和女友Crystal(郭東彩 飾)的愛情故事,觀眾一下子就能relate到。」
電影造型的設計有如一門加與減的藝術,以劇本為依歸,再基於每一位演員的特質去設計,張兆康覺得,强調他們自身的特質就可以表現得很好,無需要刻意為設計而設計,強加多餘造作,而「主角造型含蓄、配角形象較典型」就是其中一項黃金法則:「主角楊悅凝在編劇心目中是個短頭髮、蒼白瘦弱的女生,但飾演她的Marf卻有着強大的氣場,所以我大膽地以不起眼的平凡人作為角色的設定。」於是他把Marf的留海剪短剪崩,配上很turn off的粗框鵝蛋眼鏡,讓她穿完全沒有sex appeal的便服,不斷割捨這位偶像的型格,磨去她所有顯眼的菱角:「她不是你會第一眼就注視的角色,你會先看美女陳佩珊(葛綽瑤 飾)、Crystal,但楊悅凝作為主角,她的形象可以subtle一點,因為她的性格會慢慢滲出來,觀眾初頭會對她陌生,後來卻有更多感情投放;相反配角難免要多些stereotypical、典型的元素,觀眾沒有那麼多時間去適應這個人,你一定要給觀者一些線索,他們可以馬上重新調整。」
錢
聚精於把故事講好,固然是電影創作者的志向,但現實歸現實,奇思異想還是要建基於荷包有多少銀兩,「冇budget」似乎是行業的常態。如果有更多資源,效果會不會很不一樣?張兆康幻想,要是有錢的話,他大可以像韓劇《Moving異能》那般,介紹一所學校時一個鏡頭動用四、五十個羣演、學生們不停在畫面進進出出:「這是有錢的production會做的事,那麼沒有錢又可以怎樣呢?我們惟有盡量把東西scale down。有人留言說MTCC是不是沒有交電費,燈光很暗,其實就是因為陳設不夠美,假如我能租到一間用大理石裝修的辦公室,當然能展示多點texture,但我買的只是淘寶八元一塊的一個仿石磚,一塊一塊貼在辦公室牆上,那我就寧願以暗遮醜。」
張兆康當然亦有能實踐想像的時候:「我也做過有錢的project,例如《明日戰記》,華裔電影中應該沒有人做過,製作一件可以動的裝甲;有錢是另一種發揮,但我兩種都喜歡,因為要動腦筋的部分不同。」沒有資源與美,在張兆康眼中是可以共存的:「我覺得沒有必然的關係,但也要在正確的配對下,譬如有一些戰爭片種,你沒有錢是不可能拍出千軍萬馬的,那就真的不要勉強了;但要是只想拍個愛情小品,講兩個人的關係而已,或者像《一念無明》般講述精神病患者與父親的故事,那麼低成本也可以很好看。」
建構
聊到這裏突然就扯到了電影美術的美學,漂亮與否從來都是主觀感覺,當中的美學標準是甚麼?他說:能連繫劇本。
「電影美術不是要漂亮的,而是講求帶出甚麼意思,帶領觀眾進入戲劇世界。」很多人覺得《那年》的羅彥輝有《死亡筆記》主角L的影子,其實劇組也在他案頭擺放了《死亡筆記》漫畫:「如果依據劇集的邏輯,或者AI就是知道他喜歡這部漫畫,所以在AI衍生的畫面中,羅彥輝就有了L的造型。」透過場景的一磚一瓦,電影美術和造型可以串連一些沒有寫進劇本裏的故事:「雜誌的fashion shoot可能是表達服裝的概念,或者純粹地出於美麗,也可能是展現這次拍攝的明星自身的氣質和個性,然而電影的服裝永遠關於文本和角色。」張兆康覺得,電影美術是建構世界,訴說對白之外的故事,而人物的造型就比美術擁有更重要的位置:「當世界褪去美術,只剩下一個黑布景或者一道牆,或者鏡頭是一個近鏡,觀眾還是在看戲,那戲從何來?當然是由演員來,他/她的化妝、頭髮、耳環,甚至是領子到底是甚麼質地的,都是戲劇的來源,很難去忽略。」而更重要的是,造型竟然還能勾起演員演戲的方法:「演員固然要看劇本按角色去演,但其實你怎樣做一件衣服出來,或者他的髮型化妝是怎樣,會很影響他去感受,能幫演員找到一個方法切入那個角色,就是成功的造型。」
累積
美術指導和服裝指導,在香港人眼中可能是個較陌生的概念:「與其說被看低,我覺得是大家鮮少知道這是甚麼,當初我跟隨文念中入行前也不太了解。」從事電影製作多年,張兆康笑說連家母都不明白他在做甚麼:「更遑論要輕視或重視它了,還好近年多了一些媒體報道和展覽,教育觀眾在欣賞電影、電視劇時,不純粹是關注演員演技,還有其他可以咀嚼的部分。這是一個過程來的,整個城市的美學、美學教育,不能一朝一夕建成,很多人羨慕歐洲的建設很美,或者是隨便一個人的家擺設都很好看,那是源於他們的美學教育根底、長年累積的歷史文化,從小到大都在博物館接觸相關的知識,這是美學教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