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社會的美好,是人類擁有不同方式表達訴求的權利;失去這種優勢,任由前人如何種樹,都可以隨時像亞馬遜森林火災一樣被無情吞噬。同樣地,時裝之所以迷人,撇除虛榮心作祟,更多是衣服的一針一線,縫製了設計師盼望表達的情感,甚至成為改變時代的工具。從早期Coco Chanel 一生為解放女性身體而奮戰、Yves Saint Laurent讓女人走進男人的主場,Giorgio Armani的”Power Suit”為職場女士塑造剛中帶柔的形象,到近年Alessandro Michele、Jonathan Anderson致力打破性別界限,時間的列車怎樣高速行駛,風景再變,時裝的意義真的可以始終不變?
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1967年出版的《時裝體系》(The Fashion System)早已論述,時裝不止是用來消暑驅寒的工具性價值(instrumental value),反而是形象時裝(image-clothing system),延伸來說,時裝可以成為一種身份符碼,表達社會階級觀念,猶如神話,穿上某件衣服就可以成為某一種人。以華人社會為例,旗袍一度代表中華民族以至性感的符號,宋美齡由黃金時代直到百年歸老,都一直堅持穿旗袍;又好似《花樣年華》中的蘇麗珍,那二十三件旗袍,一方面表達與周慕雲若有若無的曖昧關係,另一方面,暗喻繁華有序,實質內部已經道貌岸然的時代。其實早在四十年代末,不少上海旗袍師傅逃難來到香港,當時旗袍一度成為貴族爭穿的華衣,但在毛澤東時期,旗袍則成為資本主義象徵,遭受打壓,一件旗袍,可以表達不同時代的文化。
早陣子訪問日本時裝設計師Mihara Yasuhiro,他慨嘆奢華時裝品牌推出的衣服重視市場計算多於穿搭功能,一雙球鞋沒有舒適度的話,就失去它的意義。我想,可能像整容一樣,外觀多精緻,談話空洞無物的話,足以讓人無癮;所以說,表達,需要的條件是靈魂。偉大的時裝設計師,總能夠在衣服表達所想,Vivienne Westwood將次文化融入衣裝的喧囂色彩、Masion Martin Margiela 表達人生的虛無(nothingness)、Rei Kawakubo 表達身體自由的追求,沒有刻意的商業考量,只有最真實的想法才構成完美的作品。Alessandro Michele 可說是近年用時裝表達訴求與市場銷售取得平衡的最好例子,以Gucci Cruise 2020 系列來說,其中一件印有「22.05. 1978」字樣的夾克,象徵意大利史上墜胎合法化,同時向保護女性身體自主權致敬。
然而,今天的時裝世界恍如活在平行時空,還剩下多少有心人可以專心做好時裝?《The New York Times》時裝總監Vanessa Friedman接受《The Cut》訪問時表示:「無論是通過手機還是網絡傳播,時裝的信息愈來愈傳播得快,我們會思考為什麽要穿這樣,這樣穿表達了什麼。」換句話說,因為網絡盛行,消費者多了表達訴求的方式,影響過去由上而下的時裝生態,形成更鮮明的雙向市場運作。Prada 早三年復刻興極一時的腰包,得到年輕人的加持,結果今天幾乎任何一個時裝品牌都有不同的腰包款式,愈見氾濫而乏味;為了滿足大眾的求新慾望,瘋狂的聯乘也讓人盲目。加上這兩、三年的政治環境急劇變化,時尚品牌隨時因為社會議題已中招,被迫將貨品下架,扼殺時裝可以用來發聲的訴求。在低落之際,早陣子出席香港國際時尚匯展,看到有年輕設計師以「反送中」為設計靈感,藉此表達對社會的不滿特別佩服,無所畏懼不只是青春的本色,更是真正時裝的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