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攝影技術尚未發達的十九世紀末、二〇世紀初,插畫是唯一能夠保留「影像」的技術,用以記錄服裝的輪廓、剪裁、材質等細節並收在品牌圖錄和雜誌中,向貴族和富裕階級宣傳最新的精品和訂製服。偏偏這一類被納入「商業藝術」(commercial art)的作品,卻更靠向後者的領域,讓時尚在藝術史的篇章寫下一頁濃墨重彩,奠定兩者密不可分的基礎。百多年後的今天,何以在攝影當道的時代仍要談起時尚插畫?誠如舊香居藝空間負責人兼策展人吳雅慧所言:「時間帶來距離感,而距離感則能讓我們併發出想像力,從而產生更大、更讓我們驚喜的能量。」
這兩年在台灣進修同時定居,或許最讓我佩服的是部分人對鍾情的事物格外講究,非要做到極致才可罷手。上兩個學期因緣際會旁聽了一門西洋服裝史的課,在教授牽針引線下認識了吳小姐,走訪了她在八月底舉辦的「Art˙Goût˙Beauté–時尚服裝畫的黃金時期」作品展,欣賞到一系列二○世紀初的時裝插畫,一個世紀多前的紙醉金迷躍現紙上。作品中不只細緻的服飾讓人眼花撩亂,畫中的構圖、線條、風格、印刷術與手工上色的痕跡等,亦反映當時不同的藝術流派和社會文化的發展。
回溯時尚、藝術、社會
展覽展出近三百件時尚插畫,作品均來自當時赫赫有名的高級時裝雜誌如《Gazette du Bon Ton》、《Femina》、《Art˙Goût˙Beauté》等,鍾情時尚史者必定有所耳聞,當中亦不乏George Barbier、Georges Lepape、Paul Iribe、Gerda Wegener等大師之作。其中吳小姐更從日本一名收藏家手中購得接近全套《Le Journal des Dames et des Modes》(1912-1914),時尚插畫連同雜誌一併呈現,讓觀者更能全盤了解該年代的高級知識份子和貴族的生活形態。吳小姐說:「之前也有辦過一次關於時尚版畫的展覽,這次則是聚焦在高級時裝品牌蓬勃發展的年代,更貼近現代人對時裝的理解和想像,仔細看還能看到部分我們現在仍然熟悉的品牌呢!」而蒐集這一系列藏品的過程同樣講求緣分,她笑說:「疫情後去日本拜訪有聯繫的藏家,剛好他準備的文史藝術藏品我都不太有興趣。後來只隨性的提起幾句關於時裝插畫的作品,他便將這一系列的收藏都拿出來了!有時候我覺得找東西就是很靠直覺,其實你可能冥冥之中也有感應。」也正是這種靈機一動,讓參觀展覽的人都有幸看到如此珍藏。
觀看展覽期間,熟悉藝術史的人大概能感受得到,當中不少作品都與近代藝術發展呼應,尤其是風格強烈的裝飾藝術(Art Deco)風潮與充滿神秘距離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像Iribe與Lepape為法國設計師Paul Poiret繪畫的作品,便能從服裝呼應日式和服和土耳其燈籠褲的輪廓中看出端倪;George Barbier撰稿和主編的雜誌,裏面的插畫同樣以簡約的線條呈現了日本浮世繪中常見的「開窗」構圖,部分作品甚至萃取了「遠東」中國、印度、波斯等傳統藝術的風格,如此異國情調的浪漫想像,則被形容為「形式化的東方幻想」(formalized oriental fantasy),倒也反映殖民歷史對歐陸藝術的影響。
物質與時間的辯證
但最讓我驚喜的倒不是風格,而是插畫本身承載的質感,從紙張的紋路到鮮豔的顏料和精細的筆觸,彷彿一筆一畫刻在心底。據吳小姐導覽時解釋,二○世紀初是印刷術蓬勃發展的年代,當中尤以「pochoir」(模板)技術配合手工上色最受高級雜誌歡迎,同時見證插畫的黃金時代。在電腦螢幕或雜誌上看複製品,或者未必能完全感受到箇中魅力,倒是在展覽現場靜靜觀看,才真正懂得班雅明(Walter Benjamin)「靈光」(Aura)之所在,也稍稍了解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何以對攝影如此蔑視。而舊香居藝空間的策展方式同樣極具巧思,不僅尋來多個手工畫框配合作品色調進行裱框,吳小姐更向友人借來多款裝飾藝術風格的復古配飾共同展出,畫內畫外呼應,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的百花齊放,穿越百年歷史重回此時此刻,時間與空間的摺疊帶來震撼。如此一絲不苟的呈現,也是她對這些藏品的重視,以及渴望分享的心:「我們做古書、古物收藏的就很愛講這句話:『物比人長久』, 你看它們的主人可能早已作古,可是這些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東西,輾轉經過這麼多手最後又流落此處,然後再經我的手跟不同的人分享,不正是促成不同的連結和緣分了嗎?」
何以在這個時代仍要談起時尚插畫?或許展覽簡介最後一句或是很好的解答:「時尚和復古的辯證關係,總讓人浮想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