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看水晶礦石之美，大抵聚焦在其自然生成的紋路、質感和模樣，幾乎每一塊都不盡相同。但在設計師眼中，它們是實驗的媒介，為自己的作品增添新的創意，藉此訴說不一樣的故事。事隔數年再次訪問楊修麟（Lun），他的設計不再限於轉化，而是在於創造。從天然水晶到實驗結晶，他的首飾都蘊含讓人著迷的實驗精神。
在The Polska Traveller的工作室跟店內有個「傳統」，木盒裏放着琳瑯滿目的水晶，或打磨得明亮，或未經雕琢，客人可挑選合眼緣者，鍛造出獨一無二的首飾。品牌亦有一系列以原礦作為主角的戒指、手鐲和項鏈，呈現一種原始、有機的狀態。Lun說：「其實剛成立品牌時多從舊物出發想像設計，水晶飾品則在中期才慢慢出現。跟其他素材一樣，這些原石都是在旅行途中蒐集而得。」從表面粗礪卻內蘊靈光的拉長石（labradorite），到剔透晶瑩的閃靈鑽（Herkimer diamond），他的設計盡可能以保持礦石原貌為大前提：「它們的形狀、菱角、觸碰到的質感都不盡相同，我都會閱讀它的天然紋理，因應每顆石頭的特性進行設計，讓它們引導我去創作。」因為對他來說，天然的狀態已然是最鬼斧神工的刻劃，也是呼應品牌一貫的風格：「談及傳統珠寶首飾就會講多少卡的石、怎樣的鑲嵌或多少面的切割，坊間已經很多品牌跟設計師在做這方面的作品；如今The Polska Traveller的原始風格，則算是非常個人的取態。」
滿足十三年之癢
如此質感和風格的銀飾與礦石配飾，在香港算是別樹一格，唯獨Lun不甘故步自封，決定在去年前往英國倫敦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攻讀首飾設計碩士課程（Jewellery and Metal MA），期望讓自己的創作里路再有突破。他笑說：「從品牌成立至今已經十三年，香港店的營運也走到一個相對穩定的位置，感覺可以比較hands off，所以我希望可以從可穿性轉移到藝術性或概念性重一點的作品，所以變得很任性地在RCA做了一年的研究跟創作。」除了傳統珠寶首飾製作技藝，如打磨、切割、琺瑯等，他更開始着手探索生物科學與藝術的關聯。「一直以來我都很想嘗試將科學實驗的成果用於首飾創作，奈何自己本身不是理科出身，之前的想法未能實行；但在倫敦求學的一年間，我走訪了學院的生物實驗室，試玩了不同的實驗設施，總算做到我想嘗試的東西。」
在整整一年的實驗與創作過程中，Lun尤其對寄生（parasitism）與結晶化（crystallization）的過程深感興趣，並在鍛造工作室與生物實驗室之間來回奔走。他嘗試過把各式有色寶石「種」在重重菌絲中，也試過讓明礬（alum）、硫酸銅 （copper sulfate）等人造結晶「長」在鑄銀生物標本和紋章配飾等舊物之上。「原來環境溫度、濕度、承載的器皿、用咖啡渣還是木糠進行培植，這些東西全都會直接影響到菌絲生長的效果，結晶化又是另外一種有趣的嘗試。這些都是漫長的實驗過程，有時候，你心目中有一個概念，但現實未必如你想像般完美。」談及不停的試驗，很難不發現他語帶興奮。或許對Lun來說，即便效果未盡人意，卻也是將科學與美學並置的有趣風景。
珍奇櫃的歷史辯證
花一年時間進修，對飾品設計師而言是奢侈的，尤其在香港這個着重貨物周轉的城市。但這段時光卻也讓Lun重新思考創作的本質：「The Polska Traveller是一套美學語言，注重可穿性；但這一年則是研究、考證，再從文化、歷史、政治等發展自己的作品。」他在RCA的畢業系列名為《Cabinet of Symbiosities》，從大航海時代珍奇櫃（cabinet of curiosities）的概念中發想：「珍奇櫃與殖民的淵源甚深，因為它收藏着各種歐洲人認為『千奇百怪』的殖民地藝術品與動植物標本，成為博物館的前身。」某程度上，珍奇櫃是東方主義式（orientalist）的視覺再現，反映歐洲人眼中的「東方」形象。在Lun的系列中，他轉化珍奇櫃的概念，將三十八件來自香港、馬來西亞等亞洲地區的舊物和古董進行加工、重塑，以結晶與種菌的形式再現寄生（parasitism）、殖民（colonialism）、遷移（migration）的形態。
「無論是結晶化抑或菌絲寄生都需要時間去完成這個狀態，過程中甚至會改變原物件的結構，其實某程度上這跟歷史上的殖民行為非常相似。」結晶化的英屬香港紋章戒指、染紅、僵化的港英旗、被晶簇寄生的動植物標本、菌絲和黴菌擴散的世界地圖，當中的政治意涵大概不言而喻。舊物在實驗室裏重塑結構與意義，也是歷史與現代化的微妙辯證。Lun說：「這種製作模式在製作過程中不斷重複，其實也是希望透過首飾和藝術品去表達這個城市的故事。」
賦予價值才是重點
從利用天然水晶鍛造首飾到自行「種植」實驗室結晶，鍾情天然礦物者大概不能接受兩者的鴻溝，但Lun則認為，作品的價值在於創作者如何為其訴說故事：「對傳統的首飾行業而言，人造水晶自然沒有價值， 但說到底，天然寶石的價值也是人類賦予的。」有趣的是，著重傳統首飾工藝的英國珠寶設計師協會（The Society of British Jewellers），同樣對他予以肯定。他笑說：「一個講究鑲嵌、切割、寶石卡數的傳統協會，竟然因為這個充滿實驗性的首飾系列而認可我，是否也證明這個行業有所改變，更鼓勵概念上的創新？」但他亦補充，人造晶石的價值不應用作模仿天然寶石，欺騙消費者。Lun強調：「說到底，誠實是非常重要的。」而在The Polska Traveller的世界，天然礦石之美與人造結晶的故事並存，當中的價值，或許仍有待我們細細體會。
